寒风呼啸,棚子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突然,横梁木落下来,差点砸到薛羽怀的头上。
薛羽怀双手抱起横梁木,压住被风吹得晃动不止的铁链。
因为铁链的一头,正拴着他自己。
风势太猛,晃动的铁链,在他瘦弱的身上来回摩擦,痛得发烫。
压住之后,不再晃动,明显好受了很多。
薛羽怀只穿了一件破烂单衣,他缩在石墩边,一只手垫在屁股下,另一只手缩进衣衽里,想让双手暖和些。
他很担心,晃动不止的棚子,会不会彻底塌下来,砸死自己。
但,铁链的另一头,拴着他的双腿和腰腹,绕着石墩子缠了几圈,最后,扣在支撑木棚子的桩子上。所以,即便木棚子塌掉,他也根本逃不掉。
天越来越寒,街上越来越冷清。
他的主人,一个脸色蜡黄且瘦削的人牙子,还在不遗余力地叫卖:
“各位看官,看看这可怜孩子,生得多么标志,可惜我养不活了,大家行行好,快买回家去吧——
薛羽怀是这个摊子最后的小孩——这些年,人牙子带着一群骨瘦如柴的小孩四处转卖,基本都卖给大户人家做奴仆,再不济的,卖到戏班子学技艺;也有三四个因各种原因死掉——
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薛羽怀了。
这时,一个老鸨走了过来,人牙子欣喜地冲到她跟前,道:“老板娘,我家的孩子长得特别标志,您行行好,将他买走,让他有个家吧。”
老鸨眯着眼睛,看向人牙子,道:“听你口音,是南方来的?”
人牙子道:“是啊,我们在梁国没有田地,一路乞讨,流落到了这里。这孩子我怕养不活,”
老鸨笑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惨,我混迹了几十年,还不能看出你的底细?你就是个卖小孩的。你也挺有本事,竟从梁国,一路卖到了齐国都城。”
人牙子故意装傻,道:“不愧是齐国都城,好漂亮!!”
又道:“梁国各处闹灾,大家都没钱卖小孩。好友说齐国富庶繁华,让我带孩子来齐国找买家。来到齐国,我可算见到世面了,这孩子要在齐国生活,肯定能过得很好。”
他将缠在石墩子上的铁链子绕开,牵着薛羽怀,送到老鸨面前,道:“您看看,这孩子长得多标准,颇有门面。”
老鸨扯了扯薛羽怀的脸蛋,想擦掉他脸上的黑灰,却怎么也不擦不干净。
她仔细端详他的脸,想看看他的五官是否标志。
薛羽怀垂下眼,扇下一排睫毛如鸦羽,兀自扣弄着指缝里的黑泥。
老鸨道:“漂亮是漂亮,但像个木头,看着就很不中用!”
薛羽怀又看向别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棚子上地酒葫芦。忽然,又不停地打喷嚏,朝她的手指上喷了不少口水。
老鸨怒骂:“妈的,哪里来的脏东西,滚远点吧!”
她猛地甩手,将瘦弱无力的薛羽怀打翻在地。
人牙子也忍不住了,朝薛羽怀狠踢几脚,踢得他的骨头梆梆响,几乎断裂。
“该死的小蹄子,没用的东西!再卖不出去,就把你丢给东市的屠猪佬,让他们剁了你,跟猪肉混在一起做馅儿卖出去。”
他越想越气,又朝薛羽怀踢了几脚,然后拿着酒葫芦,扬长而去。
薛羽怀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旁边的小贩们,站在摊子前,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死掉了。
有人走过来,想摸摸他身上还有没有热温。
刚摸上薛羽怀的腰,薛羽怀呻吟一声,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小手,破烂宽大的袖子掉下来,手臂上都是瘀伤。
阵阵寒风,吹开他破烂衣摆,也暴露了腰背处的淤青。
这些瘀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留的,即使恢复了,很快又被人牙子打烂。
当然,为了将他卖出去,人牙子从不打他的脸。
囚奴被惨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大多数囚奴哭爹喊娘地求饶,或下跪谄媚。性格要强的,要么还手,然后惨遭更强烈的痛打;要么心一横,冲过去撞墙而死。
唯独薛羽怀,无论被怎么样地痛打,永远都垂着眼,一声不吭,如同行尸走肉。
隔壁的小贩,收了摊后,扶起薛羽怀,道:“呆孩子,刚刚过来的老鸨,是弄晴台的大老板。烟柳台的男倡□□,个个都被大老爷包养,过着富贵日子。刚刚看她那意思,大概是想买下你的。你跟老鸨走,可比在这儿强。”
呆孩子,是附近人给薛羽怀起的绰号,因为,看惯了他挨揍时麻木不堪的样子。
大家都暗暗感慨:“怕不是从小揍到大,早已经被揍傻了。”
薛羽怀还在玩弄手里的石子,小声道:“我才不愿卖给她,沦为人人蹂躏的婊子。”
小贩叹气道:“可你在这儿,不也是天天被他蹂躏?”
薛羽怀不理他,缩坐在石墩子旁,靠着石墩子,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来梁京半年,人牙子牵着他到处转。他总是四处张望,悄悄记住了这里的道路走向。
他知道,在高墙的另一端,辗转数条巷陌,再翻越一座矮墙,就能到齐京的主干道上。
朝着北边,再跑一里路,有一座豪华的府宅,里面住着一位王爷,人称齐宣王。
薛羽怀模糊地记得,父亲被判的死罪,好像和他有关。
高墙彻底挡住了残阳,天色更暗了。小贩抱来几捆干草,围在薛羽怀四周,薛羽怀顿感暖和了许多。
小贩道:“呆孩子,我娘是梁国人,这么看,我们其实算半个老乡。”
薛羽怀轻轻说了声谢谢。小贩看到,这个平日木讷的小孩,竟抬头与自己对视,他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刻,竟和星星一样,泛着亮光。
小贩又道:“如若你被卖走了,我可能舍不得你。但是呆孩子,卖走比在这儿舒坦多了,真的!”
薛羽怀点点头。
然而,次日,他的口水又流到客人的身上了。
人牙子怒不可遏,举着鞭子,狠狠地往薛羽怀身上砸。
“烂东西,全家死绝的蠢货!”
“16岁之前要再卖不出去,老子把你送去喂牲口!”
一大群看客纷纷围过来,虽然此类场景他们已经看过很多次,但他们依旧充满好奇地观望着,小声议论着。
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只是议论和观望,没人会出手相助。
薛羽怀坐在地上,双手撑地,拼命往后挪。他越表现得害怕,人牙子揍得越起劲。
最后,人牙子扯下挂在木桩上,盛满酒的葫芦,要向薛羽怀砸去。
不少人“啊———”地一声,想着,这呆孩子今天肯定要被彻底砸死。
不料,薛羽怀猛地往外翻身,身上的铁链扯成一条线,不仅让人牙子砸了个空,还用铁链子绊倒了人牙子。
人牙子骂骂咧咧地,刚要爬起来,薛羽怀又将拴住双手的铁链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个年仅十岁,一向沉默寡闻的孩子,忽然如一只嗜血的小兽,扑到人贩子身上,让铁链紧紧勒住人贩子的脖子,再高高地提起双手,使出浑身解数,勒得人牙子呼吸急促,满脸充红。
人牙子竭力挣扎,双手乱抓,两脚乱踢,几乎要将薛羽怀反扑。薛羽怀只好倾尽全身的力气,压在人贩子的脖子上,使其眼球暴突,迸出两行血泪。
人牙子反抗的力量渐渐变弱,薛羽怀从他衣袖里找出钥匙,解开自己的锁链。
他爬起来,见人牙子还未死透,在地上来回挣扎。
他捧起压在铁链上的横梁木,小心翼翼地抱到怀里——
再看周围人纷纷聚过来,瞠目结舌地围观着,却没有伸手干涉。
平日里,大家都可怜被拐卖的小孩,但都只做沉默的悲悯者,没人会为小孩伸张正义,毕竟不好意思搅和别人的生意。
如今,这个可怜的小孩,为了逃脱束缚,竟要勒死贩卖自己的人。在众人眼里,弱者复仇,又怎能阻止?
更何况,大家看着人牙子在地上来回蹬腿,都猜测他还没死———没有闹出命案,事情就不算大。
但是,也有人悄然离开,给巡逻的捕快通信。
有热心人提醒薛羽怀:“可怜孩子,趁着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你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薛羽怀默默地抬起头,看着说话的人,冰冷的眼神,并没有流露任何的感激之情。
众人以为,这孩子平日里被打怕了,所以压根不敢逃。
岂料,薛羽怀突然举横梁木,怒砸向人贩子的脑子,砸得血浆飞溅,确定他死透了,才朝着高墙逃去,很快,绕到了高墙的后面。
众人吓得或惊呼,或后退。
这时,几位捕快也闻讯而来,吃力地穿过人山人海,也向高墙奔去。
薛羽怀冲进高墙后的小巷,转向了一道又一道的岔路里深处。在齐京的这半年,他一直都在悄悄地记着各处路线,思考着如何从这里逃出去——因为杀死人牙子,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隐忍已久的谋划。
但今日天晴,行人多了不少,捕快们一路追,一路问:“呆孩子跑哪儿去了??”
这一带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心善的装作不知道,心冷的帮忙指路,很快,他还是被捕快抓住了,准备带到牢里去。
方才围观的看客们,见他被押送回来,纷纷唏嘘:
“可怜的呆孩子……”
“哎……来世投胎到官家去吧……”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声音传来:
“放下他。”
众人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位一袭黑衣男子,戴着皂纱斗笠,所以看不清模样。
男子身姿挺拔,金缕腰间挂着串珍珠玉佩,身旁还站着几位随从。
捕头只当男子是个富商,并不放在眼里:“这小孩杀了人,我们逮捕他天经地义,你等瞎掺和,小心我连你都抓了!”
男子竟拿出令牌:“我乃宣王门客,让你们放下他,是传宣王之意,你们连宣王也敢违抗吗?!”
捕快们连连赔罪求饶,作揖离开。
众人也纷纷诧异:“这位宣王门客,为何要帮一个无依无靠的呆孩子?”
再看薛羽怀,被放开后,因为惊吓过度,瘫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蜷缩着小小的身子,一点都不像刚刚杀过人的样子。
宣王门客道:“莫怕,我叫卓南子,是来救你的。”
他朝薛羽怀伸出手:
“孩子,如若我没猜错,你是梁国薛太尉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