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拂动,叠过半人高的屏风,映在了褶皱的宫舆图上,布满陈迹的旧图折起一角,随后被伸出的手抚平。
斜着的暗影倾出身影,女人半弯起腰,周遭是刚燃尽的火光,悬在了烛影之上。
她捏着快化作灰烬的信纸,字迹也恰好停在了这一处。
殿门骤然被拉开,沉闷的声响惊起她的思绪,警惕地抬起眼,她对上了来人的目光。
“不必如此了,小梧。”
男人略显无奈地弯起了眼睛,笑意延在殿内,他垂下眼,随后转过身,敛起宽大的衣袖,缓缓合上了门。
“太傅前来,有失远迎,不过,您不应在祀天门——”
她忽然噤了声。
男人并未转身,分明笑意尚浓,眸底却泛起冰凉的波澜,他轻声叹道:“那并非吾。”
平静的海波汇聚,直到微弱的烛火燃起来,荡起的涟漪才散开,聚作黑夜内的团火,随整装待发的军队潜伏在深宫之内。
祀天门内,排首的舆轿先行,随后扬起马蹄闷响,护卫规整地隐在肃黑里,沉默之下,凝望也同随。
先是箭镞,刺破了这缄默,也惊了马。
为首将领反应极快,拉紧缰绳,紧急制止,慌乱下两侧军士冲出,马嘶混杂在厮杀回响,苍穹荡起雷电。
朔风起,长空外悬起鹰唳,又一队人马袭了过来,彼时此处早已血流成河,浓血溅入舆轿,余下冷风。
“陛下,儿臣救驾来迟了。”
刺刀长驱直入,男人持着刀,早已然杀红了眼,刀锋下却落了空,他不可置信地仰起目光——
太子一行松散地驾马而来,噙着笑,抬眸见被围的诸位兵士。
“瓮中捉鳖,长兄还可熟稔?”
长刀落地,嗡响如沉闷的钟声,空灵地泛在门内,而不远处的台阶之上,皇帝踱步而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玄王叛乱,罪名坐实。
他沉下声,随后立在长窗前,入目即是欲落的梨花,伴着长夜冷寂,他的目光也随之移开,放得深远。
“今夜,睡个好觉罢,小梧。”
烛火熄灭,聚在肃黑下凝作了死火,冷焰复燃,接连烧成一片,先是床前的帷幕、紧接着便是半人高的屏风,案几前搁置的宫舆图,也一同没在火光内,滚滚浓烟斥在沈府,变作了困死人的牢笼。
他的轻叹仍未消散,萦绕在耳畔,她的额间沁出热汗,紧闭的双眸沉重,再也睁不开。
待到欲醒的时候,她也再看不清天边的死白,只是低暗的乌云之下闷着雷,骏马之上,孑立的太子显露出惊诧的神色。
那场大火映出他的身影来。
沈府殁了。
她闷着一身冷汗,钝热袭卷直上,稍动则眩晕异常,她蹙紧了眉头,且不止如此,喉内咽着口气,欲上未上,加剧了全身的躁动。
半晌殿内燃起了檀香与松枝,氤氲的长烟散去,刺痛也随之跟上,似乎是银针扎入腕间的触觉,她不适地簌着睫羽,而顷刻过后,那口咽着的气,却奇妙地顺随消散了。
浑身的钝痛也散在了云烟之内,细密的针痛微乎其微。
她舒服地蜷缩起来。
待到翻身时,方才身旁的雪松气息褪走了,仅剩的,只是殿内的燃香。
檀香攀附上松枝,噩梦中的焰火在眼底亮起,燃起了这松枝,灰烬飘落入大火,如深海中央荡起的涟漪,渡过波澜,形成水波。
她也站在这水波中央。
层叠的火焰在她的身上游走,闷热、窒息、缄默也缠着她,身后却骤然惊起了尖叫,恸哭的叫喊,尖锐的乌啼震天动地,密密麻麻的朝向她。
她喘着粗气,坐起身来——
迷蒙的视线之内,是软榻和半人高的屏风,远端是古树与长云。
惊恐地匀着气息,她后知后觉,将僵硬的手抬起来,轻压在胸口,绵软的触觉使她缓过神不少。
眼前的黑烟眩晕着,直到她沉下心,恢复些许理智过后,便轻巧地消散了。
长舒一口气,她终于从那绝望的噩梦里逃脱出来,她轻摇了摇头,正动着身子,将要从床榻下来时,她的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目光顿然被抛出几尺之外,又一阵晕眩,她不觉地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
大殿的长阶外响起了规律的脚步声,她侧过身,想听得更清楚一些,脑中却忽然冒出了几分疑虑。
这一声一声,大概远在殿外,她的听觉,什么时候敏锐到这种地步了?
思绪延长了行动的钝感,不及她反应,来客早已迈高脚步,踏入了殿内。
绕过紫檀木镂雕鼎式炉,那人孰捻地来到屏风外,见黑影在地,便慌乱起来,眸前自动束起素色眼纱,绕过床榻,倾下身伸出了手。
修长的手触及,留下一阵冷意。
她不禁微颤起来,也被迫抬起了眸,看向来人。
虽然眼眸被遮住,目光所勾勒出的眉眼,却是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她怔在原地,许久才发出声来,“裴....”
有力的手臂扶起她,将人放在床榻之内坐下,而他稍侧过身,术法解除了素色眼纱,露出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四目相对,她蹙起眉来,微眯起眼睛,静风将灰尘侵入眼眸,掀起泪光。
“沈府殁了。”
“吾知道。”
她止了声,与平稳的神色交锋,不觉间竟流下泪来。
“是太子所为?”
他矮下身来,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竖起指节抵在唇上,眼波流动的情绪复杂,又清晰地倒影着她的泪痕,渡起的水光汇聚在一起。
“吾不知,”他敛起睫羽,轻叹出一口气来,又抬起手抚去她的泪光,继续道:“事到如今,又何必深究。”
他站起身来,再度转过身,软下心来,才仰头叹道:“太子迟了一步,但不算太晚。”
“什么意思?”
男人原地止步,欲言又未言。
“小梧,再睡个好觉吧。”
从脸颊流下的泪光,顷刻因术法而消散了,她盯着那渐远的、熟悉的背影出神,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倒在了床榻之上。
又是一阵极轻的叹息,与未散的记忆重叠。
将迈出门前,裴珩停了步子,沉吟良久,欲转又未转,他的目光放的长远,见将尽的黛色游移,才匀出气息来,缓步离去了。
藤蔓袭卷了上来,随之是金光,映射在半人高的屏风上,渲作浓墨,严实地覆盖了床榻的人影。
原是痛苦地剥离过去,顷刻在金藤后却涌现出了冷色的水迹,柔和的水包裹住木藤,旋起了光,侵蚀着部分的枝叶,所及之处凝成寒冰,覆在了交接处。
勿忘。
闷热化作寒颤,未醒时冷冰卷着藤蔓缠在周遭,待到她惺忪地睁开眼、无意识抬起手后,顷刻的海冰消融,留有指尖的水迹。
脚步声再度响起,又是一重循环。
这是发生过的事么。
她盯着半人高的透光屏风走神,任凭那声响越靠越近,直至迫近屏风外。
她的身影也映在了屏风上。
“小梧,你醒了?”
入目是英俊老成的眉眼,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发髻高束,继而用玉冠点缀,两鬓也极为规整,身着鎏金玄袍,剑袖长衫,护甲也还束在胸前,男人喘着气息。
他是谁,她的心跳有些快,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
不算年轻,又不至于太老,对于她的称呼亲昵,大概是近亲之人。
气宇不凡,身着鎏金长袍,大概身份地位也高。
难不成,她检索着仅剩的信息,有些犹疑,是这里她的父亲?
他极其谨慎地扶起尚在发晕的沈梧,担忧的目光跟随,垂眼又继而叹道:“先前我派天兵独战,是我轻敌,你会怪我么?”
听他如此自顾自地说,她稍放松了几分,至少情绪上涌,大概也并不会在意她的异常。
只是,轻敌,就放任两兵交战,将领也只她一位?
再抬眼,眸中填满了许多微妙的情绪,她沉默起来。
见她并未有兴致,背过身去的男人又睁开了眼睛,沉下了声:“看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了,你母亲的事,的确是我有亏欠。”
“可你负气,这么多年也不回家,到现在也还不肯原谅我么?”
彼时她更添几分笃定,静观男人似真似假的神情,胸前竟涌现出几分苍凉。
“可你现在不只是利用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你是在用,所有天兵的命去抵。”
“抵你的过错。”
两人之间的沉默凝成了冰,她不觉地垂下了眼,分明语气异常坚定,却在尾音打了颤,她捏紧了手,将指甲嵌入掌心。
她显得有些紧张。
亲近之人,会识破她么?
缄默的冷冰却凝聚作死火,将尾音的余颤葬入暴怒的火焰,愈烧愈烈、愈烧愈烈,直至变作灰烬——
仅她有限的目光之内,见男人站定,似被她的发颤所怔,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
“不久之后,继承天女,我便不再插手,好不好?”
“天女?”
这时她的目光再次摇晃,由下及上,从他的掌心,移至男人的宽肩,忽一枚嫩绿的植株映入眼帘,中间是那只尖锐的眼睛!
眩晕感席卷,原主的某些记忆朝她涌来,大概是某场梦,也是这一双犀利的眼。
那时“她”背后的那双眼睛,与他肩上的这只,毫无二致。
冒出冷汗,她暂且压下了心底的悸动,胸膛上下起伏着,而后那双眼睛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她也看清了那眸中的种种——
四界仙家聚众,围坐在清台前,如静潭的深眸中倒映出无数双认真审视她的眼睛,他们居高临下,要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出什么。
“这是什么?”
她冷下声,似乎才从许多困惑中逃脱出来。
这是什么?
她感到某种黏稠的东西噎在喉中,霎那间反应过来的绝情与傲慢也一同搅碎,悬在跳动的肌肤之上。
又一阵眩晕过后,她感到恶心,干呕了起来。
她无法控制地倾下身,上半身完全弯曲了下来,而这又使得男人落给她的目光更高,她捂住了前胸,禁不住地犯呕。
“不日之后,你应当继承天女之位,有众仙伯见证。”
殿外震着男人的声音,回荡在这雕栏之内,诡异的沉默令浮动的云也扭曲起来。
她的身体变得虚浮,眼前再次闪现出湖蓝色的水光,她稍抬起眼,勉强支起身来。
这是怎么了?
困惑再次从胸中炸开,她怔在原地。
方才顺随着她的目光,这时男人也忽然发觉,肩旁那只本该瞎着的植株,已然渗出血脉,扎根在他的身上。
那血脉根系极深,自从他有所感应后便愈加变本加厉,痛意迅速蔓延。
他既而闷哼出声来,却又强撑不肯让她听见,便沉下了声,语气伪有来自公谈时才会有的、来自父系的威严。
“继承以前,往事可一并了结。”
他拖着长袍,不愿再看她的神情,又背过身去,朝前迈步。
体内的血脉涌动,无数奔腾着的气息逼迫他无法向前,他起初先捏起诀,将那气息咬碎,继而又深嵌入骨肉,硬生生破出血来。
划破的血痕渗出赤红,肩上植株的根脉也黯淡几分,最终受灵力驱使,逐渐枯萎了起来。
那双凌厉的眼睛,周围随着这枯萎而松弛褶皱起来,即使被吸干了养分,似乎也无法轻易合上。
他伸出手,将那血痕抹平在那只眼睛上,就好似替人阖上了眼。
他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吐出几个字来。
“天雷历劫,此不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