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尚仁曾问过施洄,是否需要他下场,稍微出手制止一下这些涌入施家的各方试探。
施洄想都没想就将他拒绝了。
她甚至觉得觉得,以自己父亲那趋炎附势的性格,能如此被万众瞩目一下,或许正中他的下怀。
这便算是她这个“不孝女”,对父亲尽一尽的最后一点“孝心”了。
至于纪尚仁真正担心的事,施洄更是叫他放一百个心。
施洄比谁都清楚,那些人在施洄父母那里,是绝对不可能得到任何他们想要的答案的。
原因无他,施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她施洄是如何能在帝师面前崭露头角,又是如何承接那虚无缥缈的“天命”的。
又怎么可能知道那“天命”所降的原因和背后那诸多的细节呢?
这么说也并不准确,她娘可能还能够猜测出一二——毕竟,这么些年她娘的的确确地在为她遮掩。
但她爹——施齐,就一定不清楚个中缘由了。
他们只会从施齐的口中,听到一个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故事——一个离经叛道、顽劣不驯到毫不体谅父母的女儿,得知她是一位连家族定下的婚事都敢悍然逃脱的家丑。
施洄几乎能想象到,那些满怀期待的各方人马,在从她父亲口中得知她的这些“光荣事迹”后,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她太清楚大多数人听到之后会作何揣测了——她本来就是小门小户的微末出身,性格品行又如此堪忧,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承担得起天下大任的模样。
于是,他们也一定会对“天命”、对在这些年里显得越来越“无用”的帝师令,产生更多的怀疑。
天命真的没出错吗?
天命怎么可能落在一位女子头上?
又为何偏偏是,落在了这样一个身世卑微、劣迹斑斑的女子?
这天下已经太平太久了,久到人们都忘记动荡是什么滋味了。
越朝世代的帝王大多勤勉稳定,几乎都早早地选定了继任者。因此,历代以来的皇权交替十分平顺,对天下子民而言,这头顶上的皇天,厚实得连个缝隙都不曾有。
而帝师令,这个曾经在天地的孕育下,代表安定的强稳力量的标志,所能发挥的作用早就已经是微乎其微。
这壶温水晃晃荡荡地煮了太久的年岁了,这样一点一点地将水温抬高,以至于无人察觉,水温已然悄悄升至沸腾的边缘。
而如今,天命又这样“不挑剔”地落在施洄头上的,这只会让众人更加笃定,他们已经并不需要帝师令发挥什么作用了。
对于他们来说,帝师令也好,天命也罢,这些本就是太遥远太虚无漂米昂的东西。
不能够发挥其曾经应有作用的东西,只会沦为“无用”的摆件儿。
这天下人是这样想的,那宋澈对这种想法产生认同也并不奇怪。
尽管他自小被纪尚仁带大,自小明白,这世间确有天命之力。
毕竟,就连上一世的施洄自己,都曾有过这样天真而浅薄的念头。
但是如今再不相同了,前世的惨烈历历在目,先生和大司命的劝告警示言犹在耳。
她终究吃了教训,终是于那迷雾之中,窥见了这所谓“天命”背后的一丝玄机。
天命的玄机一定会在恰当的时机显露于世,而她要做的,只是为其添把火、加点柴,助其在天地之中再次掀起燎原之势。
她需要的柴火并不算多,只是,她需要一个完全的保障。
而这个保障,来自于她重活一世,再次选定的顶头主子。
与纪尚仁彻夜商讨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对宋澈进行说服的道路不会太顺利,其中的关窍很多,甚至有许多纪尚仁都不太能够摸清的细节。
但她并不太气馁,因为她有把握从头来过。
而这一切的第一步,施洄必须要让宋澈“看见”她——看见她的价值、她的锋芒,切实感受到她的危险与野心。
她要让宋澈意识到,“天命”,从来没有温和过;而帝师令,也绝不会选择一个毫无棱角之人,做这天下的刀。
此刻,宋澈眼中毫不掩饰的思量与算计,才算符合了她今日的预期。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终于开始认真思考对策,认真打量着该如何对付她。
而不是随随便便用什么,“不愿权斗”,“被权斗泥潭伤得太深心灰意冷”这些卖惨意味太重的理由敷衍她。
她得让宋澈、让这天下人明白,她不是一个任人打发的寻常之人,更不是一个吉祥物。
她不会是摆设,
她是天命降身之人,她是明珠手中最锋利的,也最普通的一把刀。
施洄毫不畏惧地迎上宋澈审视的目光,手上的动作却不疾不徐地展开。
她缓缓地散开了自己的袖口,从中抽出了那一只小小的木盒,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了宋澈面前。
“昭明哥,这里头,便是帝师令。”
她的声音平静而郑重。
“我不愿意再跟您绕圈子,我知道,您早就已经知道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但我依旧想亲口,开诚布公地告诉您。”
“今日,是帝师令择主之日,而帝师令如今要认的主子,是您。”
“它只是个器物!”
宋澈像是终于抓到了可以反驳施洄的点,有些急躁地打断了她。
施洄被他堵了一下,有些意外,她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当然,您当然可以不收下,您依旧有拒绝的权利。”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又刻意带上了几分轻巧的玩味:“只是,我一介女子,在密林中隐世已久,行事难免会有些疏忽大意。在未得到您首肯的情况下,便擅自登门您府上拜访...”
她又是一顿,下一秒,语气里竟带了些轻笑,全然不顾宋澈已然有些压制不住的怒火,继续补充道:“…只怕现如今,这满京城中早已是风声四起,议论纷纷。”
“只怕是,对这天下事稍微关心一点的人都已经知晓了,帝师令已经于今日认主,入主云龙府。”
“或许,您已经可以猜到,那些一直守在您府外的耳朵,此时会作何反应?”
“那您不遑再猜猜,圣上得知此事之后,由会是怎样的反应?”
“施洄!”宋澈已然有些难以维持这表面的体面,声音中的怒火全然宣泄出来:“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昭明哥”
施洄收起了玩味的姿态,身子微倾,仍然坚定而郑重地盯着宋澈,不曾移开过自己的眼神:“昭明哥,你我身份悬殊,我威胁不到您,您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您如今感受到的威胁,当真是来自于我吗?当真是因为我今日做着先生的车登门拜访吗?”
“若是您如今的境地,真的如您所设想的一般安稳,您如今的地位真的跟您所设想的一般毫无威胁,那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威胁到您。”
“哪怕我今日为您惹了麻烦一桩,您也只需要将我扫地出门,就不可能有人可以威胁到您。”
“显然,您没有这样做,您将我留了下来,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自己也不完全认为自己目前,由自己一手创造的处境,真的如您所愿。”
“更何况”施洄的声音轻了下来,“如果可以的话,在这世上,我最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逼迫的人,就是你。”
施洄说着,终于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望向窗外已经有些发沉的天色——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时间当真是经不起人们思量。
她低下头,敛了敛眼底的情绪——不能将自己重生的秘密和盘托出,如果可以完全说出来,说不定她与宋澈如今的氛围还是和兄妹一般,说不定他们永远也不会来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天。
但她不能说,重生一事,是她最沉重的枷锁,更是她唯一的底牌。
商婆最后的警告犹在耳畔:“天命与你同生共死,我与纪尚仁那老家伙早已是天命中人,天命之中的我们注定要知晓这些。”
“可若是旁人,从你口中得知半分天机,你亦会灰飞烟灭。”
施洄想活着,想活下去,她很惜命,她总觉得自己的结局该是那般草草了结,哪怕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哪怕在最绝望,最没有生路的地步,她也没有想过轻易赴死。
她只知道,她还没到甘愿赴死的地步,她还不愿意陪着天命一起灰飞烟灭。
“昭明哥,我知道,您想从我这里获取的东西非常少,您所求的,不过是一份清静安宁。”
“若我可以做到袖手旁观,可以让您夙愿得偿,我也不愿搅得您再惹上这些风波。”
“但是我不能。”施洄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疲惫:“我做不到明知您前方是逃不开绕不过的万丈悬崖,还任由您一意孤行。”
“您怨我多事也好,恨我沾染是非也罢,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是心意已决。”
“我,认您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