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灯带看得太久,眼睛渐渐难以承受这些刻意营造出的亮光,以至于清许再转头去看裴泽初时,感觉眼前的人都有些模糊了。
她不得不收回视线,将被微风吹在眼尾的碎发拨开,低垂着视线边缓解双眼的酸痛边说:“那个梦里,我没有学费,身上连一张火车票的钱都凑不齐。所以我去给人补习,去饭店当服务员,做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兼职,可那些工作挣得都太少了。眼看着快要开学了,学费还是差很多,我必须想办法赚钱,之后就去了夜场跳舞,去会所卖酒。可在郡城那种地方,我就算是去陪人睡觉都不如今晚这瓶酒的价格。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即便是以这种方式,上了大学就好了…….”
露台上的客人陆续离开,楼下远远传来的音乐声成为了清许讲故事的背景音。
裴泽初有种被身边低低沉沉的嗓音蛊惑的错觉,那些画面从眼前闪过,梦好似变成了真真实实的过往,牵引着他一起充满希冀、一同挣扎,随后跌落谷底,令他心中生出的遗憾比那道尾音更加绵长。
“以前我总希望前半段是真的,后来发现,不管怎么努力都会变成噩梦,好像老天只给了我这一种选择。所以你看连老天都不站在我这边,你帮不了我。”
清许说着转头冲他笑了笑,那双微微眯起的狐狸眼里闪着盈盈亮光,在他想要细看时,那双眼睛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同为十八岁,清许比裴泽炎不知道成熟了多少,那股包裹在她身上的悲凉太过浓重,眼前这些星星点点的灯光根本照不进深渊一般的双眼。
裴泽初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在很久远的以前,他也曾见过如出一辙的眼神,只是这种感觉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
清许转身将目光移向对面,厚重暗沉的城墙将世界分割成了过去和未来,城墙后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闪烁在夜空中的灯牌隔得很远依旧清晰可见。
远处的高楼上,“凤城欢迎你”几个大字循环往复地闪烁着。
清许看着那处说:“美梦易碎人易醒,多的是噩梦缠身。读书、成绩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我不想再做那种不切实际的梦了,我只要赚钱就可以了,赚很多很多钱。”
裴泽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栋高楼之后还有更高的楼,以及比之更璀璨的灯光。
裴泽初有些无力地问:“多少钱才算很多钱呢?”
“多到可以买得了人命。”清许毫不犹豫回答了他的问题。
裴泽初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哑口无言。
从她一身是血站在太平巷里,再到今天的这个梦,再匪夷所思的言论也显得合情合理了。
或许是他认定了对方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子,自以为是地插手别人的人生,没想到将问题想得过于简单的,反而是他。
那杯被遗忘在桌上的白开水在炎热的夏夜中失去了温度,空气中浓烈的酒气被夜风吹散,只剩下了浅浅淡淡的甜香,并肩而立的两人沉默无言、无话可说。
时间停滞不前又突然被唤醒,听到楼梯处传来的车爽的声音,裴泽初转身准备离开。
清许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座高楼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裴泽初想了想,看着她的侧脸说:“当年的事谢谢你,只是我能做的有限,这情只能还到这儿了,以后…..照顾好自己,得偿所愿!”
清许闻言转过头,满溢着笑意的眼睛晶莹剔透,她摇了摇头说:“你本来就不欠我的,不用还,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不过以后遇到我这样的人,就不要再心软了。”
裴泽初虽不认同她的话,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冲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先一步离开的他没看到,擦身而过时,那双狐狸眼终于盛不住盈盈泪光,猝不及防地与隐藏在眼角的泪痣重叠,然后滑落……
裴泽初早就应该去裴泽炎那一桌打个招呼的,被意外出现在这里的清许打断,等他再回去,裴泽炎和他的朋友们已经喝得东倒西歪。
车爽正带着服务员忙着安置一群大小伙子,裴泽初拽起裴泽炎上了二楼,将人扔进了房间里。
送完人返回一楼时,他的脚步在楼梯处缓了缓,还是往露台走了过去。
露台上已经空无一人,靠近栏杆的桌上,那杯白水平静无波,形单影只。
过了最热闹的时间,酒吧里客人少了许多,终于恢复了它该有的气氛,舞台上的音乐也变成了悠长舒缓地低吟。
裴泽初疲惫地坐到角落,闭上眼头仰靠在沙发上,脑海自动浮现清许的声音,那道低低沉沉带着些沙哑的嗓音与变幻莫测的脸割裂成了两个人,几乎抹掉了他本就模糊的记忆。
桌前分开的脚被踢了踢,裴泽初的沉思被打断,睁开眼正好对上车爽玩味又八卦的视线。
车爽见他坐直身体,大剌剌坐到裴泽初身边,身子向这边倾过来,整张脸都恨不得凑到他眼前。
裴泽初不耐烦地身体向后靠,一掌按在车爽脑门儿上直接将人推远了。
车爽契而不舍地又凑过来,只不过这次没这么近了,急吼吼地问:“快说说,什么情况啊?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裴泽初皱着眉头反问:“说什么呢?喝多了就去睡。”
“乐…清许啊,你可别跟我说没什么,我都看见了,你俩在露台待了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裴泽初稀松平常地回:“没什么,闲聊。”
车爽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大腿一拍说:“不可能,没情况你会让我出面拦她?再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是那种跟谁都能扯闲天儿的人吗?”
裴泽初对上车爽充满求知欲的双眼,双手抱胸反将一军:“作为老板,看着自己的员工被当众欺负,你不该出来管管吗?”
“可她不是我店里的员工啊!”
裴泽初意外地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怀疑。
车爽生怕他不信,快速解释:“那妹妹是三十八度盛夏的人,就之前门洞那个乐队。前几天约他们来我这儿坐了坐,正好她也在。那天之后,她就经常在店里忙的时候来帮忙,那我也不能让她白帮忙啊,就跟她说,卖出去的酒会给她提成。”
裴泽初一针见血地问:“她为什么主动来帮忙?”
这次车爽不回答了,学着裴泽初的姿态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他问:“你为什么对她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裴泽初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你先告诉我,我考虑看看要不要告诉你。”
车爽想了想,看起来还是自己比较想知道答案,他往舞台的方向指了指,故作神秘地说:“她看上了我的宝贝。”
裴泽初顺着车爽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了已经暗下去的舞台,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车爽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她是为了那架钢琴,说是她的妹妹想考音乐学院,想借我琴练一个假期。”
裴泽初听后皱了皱眉,第一反应便是怀疑,她是独生女,哪来的妹妹?从这短短一个月的几次见面来看,清许说话从来是真假参半。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你….能帮就帮一下吧,放着也得有人弹。”
“开什么玩笑,拿我的心肝宝贝练手?”车爽脱口而出。
裴泽初抿了口水,看似随意地又提醒他:“你不是还有一架入门的?”
车爽这次没有一口回绝,手里拿着酒杯也不喝,就那么悠哉悠哉地晃着,将酒杯里的冰块晃得叮当作响。
他收起了开玩笑的神色,斜睨着裴泽初说:“泽初,你跟乔默可是有婚约的,就算没有领证,也该考虑考虑她的感受。这么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着想,她是仙女下凡啊,还是上辈子救过你的命?”
说完,他借着喝酒将脸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余光却看见裴泽初点头嗯了一声,他诧异地扭头看过去,杯中酒不小心洒在了裤腿上。
裴泽初迎上车爽难以置信的目光,认真地再次点头说:“她救过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