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行走在人烟稀少的小巷中。
崔枕月凝视着浓浓的夜色下熟悉的小巷,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物是人非,这会的心境跟那时的真是截然不同了。”
知道她是又想起了于南星,陆允川轻轻抚过她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慰藉。
感受到背后微热的掌心,崔枕月冲他温柔一笑,眼中的酸涩也渐渐消散。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穿过竹林,瞧见竹林深处的人家,两人加快了步伐。
哑婆的院子在那场冲突之后更加显得破旧不堪,仿佛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坍塌一样。
崔枕月上前,轻轻叩门。
屋子太小,几声脚步声响起后,哑婆很快就过来开门了,瞧见是他们两,激动地就要行礼。
“阿婆,快起来,”崔枕月连忙去扶她,“本宫和表哥不日就要启程了,特来向您辞行。”
哑婆热泪盈眶,握着她的手铿锵有力,经过沈星白的治疗,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残破不堪。
崔枕月心下宽慰,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柔声道:“阿婆,本宫给你另外安排一间住处可好?”
哑婆闻言,勾了勾苦涩的唇角,轻轻摇了摇头。
崔枕月也不强人所难,从袖中取出那枚长生锁,郑重地放在哑婆的手中。
哑婆温热的泪珠滴在崔枕月的掌心,她颤巍巍地握着那枚长生锁,指尖反复摩挲着内里那个小小的“婉“字。她猛地转身,从桌子上取来纸笔,颤抖地写下几个字:“婉儿,可还好?”
崔枕月一时语塞,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对这个饱经沧桑的苦命的阿婆解释。
该隐瞒?就像对沈星白隐瞒江沅芷的死讯一样?
该坦白?可是心心念念的女儿变成了满心阴谋的幕后黑手,阿婆又怎么能受得了?
陆允川看穿了她的为难,握着她的手,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崔枕月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定阳公主代表大熙前往东离和亲,于国贡献巨大,她在东离也过得很好,阿婆不必担心……”
面对那一双含泪的眼睛,她终究是无法道出真相。
哑婆欣喜点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泥地上,浸润了松软的泥地。
“那个小丫头的墓在哪里?”哑婆又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我想去看看她。”
“阿婆,”崔枕月垂下眼眸,语气温柔,“本宫已按照郡主的规格厚葬南星,眼下还在停灵。待到选好了墓地,本宫会着人告知您。”
哑婆了然的点点头,紧紧抓着崔枕月的手,言语无声,但眼神里全是感谢。
崔枕月也用力地回握着,正色道:“阿婆,关于于府的恶行,本宫需要你的状纸,待到必要之时,需要派人接你进京,可好?”
哑婆再次郑重地点点头,在明亮的月光下,浑浊的双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为重启的真相,为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亦为了那些……逝去的人……
两人从哑婆处出来的时候,月亮依旧明亮,照着竹林间幽静的小路,更显得寂静。
崔枕月踩着松软的泥土,想起在此处命悬一线的时刻。明明才几日的光景,却恍若隔世,她自嘲地一笑:“在明城,要不是你、墨冉还有……南星,我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她仰起头,认真道,“表哥,你教我练剑吧!”
陆允川闻言微微侧目,月光倾洒在她身上,显得她眉眼格外温柔,于是他也放缓了语气,像是不忍心打扰这静谧的气氛:“傻瓜,剑术可没这么好学。等回京,我教你射箭吧。”
“好!”崔枕月眉眼飞扬,扬起艳丽的小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中的光彩甚至更甚着月华。
陆允川的眸色又暗了几分。
“哎呀,”崔枕月眼珠一转,又想开溜,“要不要带点特产回去给小崇光呀……”
陆允川长臂一展,拦住了崔枕月的去路,崔枕月看着少年幽深的眸子,不自觉地咽了口水,在这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清晰。
“又想跑?”陆允川挑眉轻笑,“胆小鬼在怕什么?”
“没,没有啊”崔枕月心下嘀咕,怎么今夜的表哥,又好像不一样了?那个默默守在她身边沉默寡言的表哥呢?谁又把她表哥给掉包了?
陆允川眼里的笑意藏不住,深邃的双眸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再放大……直到那比风还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饱含着无尽的珍视。
两人的目光相对,这是唯一一次两人都清醒时的吻,却比任何时候都情深义重。
只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陆允川便已耳尖泛红,温柔地放开她,轻声道:“走吧,给小崇光带特产。”
还没等他抬脚离开,就看见身边的姑娘突然凑近:“到底谁才是胆小鬼呀?”
伴随着她的话语落下的,是他唇边一个冰凉凉的吻,柔软的嘴唇轻轻一碰,便迅速离开,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望着他怔忡的模样,偷亲的姑娘清了清嗓子,红着脸说道:“快走吧,去给小崇光带特产!”
远在京城的崇光莫名打了个喷嚏:阿姐表兄……我莫非是你们谈情说爱的一环?
翌日一早,大军便已经整装出发,估计约莫七日的光景便可到达京城。
大部分东离的俘虏都留在了明城,由季卫国处理。而宋时宴则跟着大军一起返京,等候三司会审。毕竟此事涉及势力的广度和深度都不可小觑,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定夺。
为了不打草惊蛇,陆允川和崔枕月商议,先不去信京城,免得回京途中发生劫囚徒这类事情。
果不其然,这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大军十分顺利的到了林州,此时距离京城,还有不到一天的脚程。
到达林州的时候,已是傍晚,陆允川命大军在林州的驿站先歇下脚,待明日一早入京。
崔枕月此时正倚在驿站上好的厢房里看书,虽说是早已表明身份了,但她还是一席男装。一来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二来则是男装方便。
像那日傍晚,发髻美则美矣,可是天知道绿竹给她梳了几个时辰。
想到那日傍晚,她微微红了脸。
自己如此这般登徒子行为,不知道表哥会怎么看她……哎呀,怎么就没忍住呢……
脑袋里正在天人交战,绿竹这时候却敲门进来:“殿下,刚刚看守罪犯的将士来报,说……宋时宴要找您。”
崔枕月蹙起了眉头,宋时宴这个时候找她?是求饶?还是别有所图?
“殿下,奴婢去回绝了……”
“不,”崔枕月打断绿竹的话,眼底淬着冰,“本宫去会会他。”
宋时宴戴着手铐脚铐,被关押在驿站的柴房内,看守的将士见公主前来,纷纷行礼,随后为她打开了紧锁的房门。
柴房长年无人打扫,从窗户里洒下一条条飞舞着粉尘的光带。角落里躺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奄奄一息地匍匐在杂草堆上。曾经那张洋洋得意的俊脸上满是污泥,嘴唇干裂着,像龟裂的土地;曾经根根分明的如瀑青丝此时杂草一般长在头上,松散的发髻间还插着几根稻草;曾经没有一丝褶皱的锦衣华裘被刀剑砍得破旧不堪,腹部甚至还有大片的血迹,瞧着十分渗人。
“听说,”崔枕月神色不变,在不远处审视着判若两人的宋时宴,“你不肯接受军医的医治,非要见本宫?”
宋时宴这才费力地抬眼,嗤笑道:“否则,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会屈尊来见我这阶下囚?”他自嘲一笑,“看来我的命,对你还是有大用处……所以才会留我活口……”
崔枕月不置可否,直起身子,低垂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男子:“现如今本宫来了,三皇子便开尊口吧。”
“我想知道,”宋时宴抬起眼,一字一句道,“你,是否早在侯府寿宴前,就认得我?”
崔枕月莞尔一笑:“三皇子这个问题,恕本宫不能回答,不过,不知道三皇子是否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宋时宴神色复杂,只觉得如今的眼前女子的笑容比梦里的更令人胆寒。只见她朱唇轻启,吐出来的字却令他如坠冰窖。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三皇子文采斐然,想必懂这句诗的意思,”她眉眼弯如新月,“恰巧,本宫有幸认识这样一位道士,曾跟本宫说过一则奇闻怪谈,言说曾经有一位女子,被一男子处心积虑接近,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她的魂魄久久不愿过那奈何桥,走那轮回路。道士心慈,悲她境遇,助她……重获新生。”她笑得愈发明媚,“三皇子,你可信?”
宋时宴脸色惨白如纸,修长的手指指着崔枕月,不断地颤抖:“你……你……你究竟是谁?”
崔枕月眉眼眯成一条缝,嘴角微勾:“三皇子怕不是神志不清了,本宫是大熙镇国昭衡公主啊!不然,三皇子觉得我是谁?”
宋时宴瞪大了双眼,恐惧地看着她。她蓦地想起成宣三十年那年的隆冬,彻骨的寒冷仿佛又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她静立在从窗棂透进的光束里,瞧着曾经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男人此时匍匐在她的脚下,像一条败犬。
她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不顾身后崩溃的神情,径直推门而出。
屋内癫狂的嘶吼不绝于耳。崔枕月冷然聆听,沉声吩咐看守的将士:“找个军医医治他的伤口,他要是反抗就打晕他,”顿了顿,她补充道,“看紧些,别让他自尽。“
此时的林州花开得正艳,那年那日飘扬的飞雪,早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