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四角,轻柔似纱的安神香雾缓缓流淌,平静闲适的模样仿佛察觉不到殿内诡异压抑的氛围,乳白烟雾在空中翻卷,坠落,复而又缓缓散开。
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内,素衣女子跪在大殿中央,一身青衫平缓铺散,像极了从幽谭里长出的白菡萏。
遗世独立,不染尘埃,却又轻易可折。
周围被刻意压制的窃窃私语声一声不落的传入耳中,一刻不停地敲击着耳膜,大脑更像是被这一声声敲晕了似的,思考变得滞缓,躯体和神智逐渐分离。
感受到自己的思绪逐渐混乱,解相思下颚微动,臼齿下压,将那块本就破了皮的舌面再次磨破。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开。
静默半晌,解相思嘴唇翕动:“不是。”
“什么?”听到这道细微到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昭文帝摁在两旁的手压了压:“你说清楚。”
又是一阵静默。
抬眸望去,只见解相思垂着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长睫扇动,明明那双眼睛已经看不见,可在浅淡金辉照射到她身上时,却仿佛在那空洞木然的眸子上看到了浅浅微光。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昭文帝压制不住心中的不耐时,解相思终于抬起了头,也就是这时,殿内众人看清,那缀在眸中的微光不是眸光,而是水光。
是泪。
但也只是藏在眼眶中的泪。
她,没有哭。
……
殿外的风涌进,吹散丝绸般顺滑的燃香,卷起女子披散的青丝。
伴随着急促的心跳声,解相思双手叠起,在刀剑轻微出鞘的声音中缓缓躬身,额心与手背相贴。
“臣女,萧颜——”
掌心与乌金砖相碰,柔顺的青丝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唯有平静淡漠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死寂的大殿内。
“拜见陛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解相思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便如潮水般响起了低低的哗然声。
解相思一礼叩拜结束,不待昭文帝免礼,她便兀自直起了身,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循着直觉直勾勾地盯着上首的昭文帝。
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臣女,萧颜。”
“晋安侯,飞云将军萧云衍之女,萧颜。”
“借尸还魂之人萧颜……”说到这,她话音陡然一转,不待所有人反应,便扬手脱下了罩在身上的青色外衫,露出里边的雪白素衣。
乌发飘摇,素衣单薄,勾勒出女子不屈的模样。
看着她这副模样,德妃心一紧,只觉得有什么事情快要脱出掌控,于是急忙转头,朝守在两旁的侍卫厉声开口:“此女在陛下面前还敢如此无礼,还不快将她拿……”
“让她说!”
昭文帝捂着胸口,眉心紧蹙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解相思脸上,沉声重复道:“让她说。”
闻言,德妃面上一僵,隐在衣袖中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掐痕,垂首低声应了声“是”,随后朝周瑜垵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风云起。
……
“萧家丫头,你要说什么?”昭文帝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
敏锐感受到投射在身上心思各异的目光,解相思紧抿着唇,下一刻,她猛地俯身叩拜,喉间滚动,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喉间的话喊出。
——“臣女,有冤要诉!”
话落,她又猛然起身,露出泛起青红血丝的额头,膝行上前。
再次开口,字字诛心,字字泣血!
“德妃魏氏,皇四子垵,勾结外族,残害忠良。而我萧家满门,从无叛国之心,更是从无叛国之行!所谓的勾结外族,贪吞赈灾银,全部都是污蔑!是构陷!”
一步。
“我萧家,绝无可能叛国!”
两步。
“我萧家满门,有屈!我萧家满门,有冤!我萧家满门,死不瞑目!”
三步!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侍卫冰冷的长剑架在她的脖颈上,锋利的剑刃贴在薄薄的皮肤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嵌入其中,将她斩首于此。
于是,解相思不再动,可却也没有要停下不再说的意思。
只见她抬起头,不顾脖颈上传来的轻微刺痛,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女的确是萧颜,的确是那个满门被诬,借尸还魂,重归于世的萧颜。”
“我萧家满门,也的的确确,为奸人构陷。”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她这番话说的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谁也没想到,她这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刹那间,殿内响起了一阵阵低语,其中不乏“胡言乱语”“妖孽”“大胆”“当诛”之类的词,就连昭文帝也忍不住发出几声低笑,但解相思却面色平静,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挺直的跪在那,仿佛他们口中谈论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与此同时,殿外骤起狂风,呼啸的狂风穿过花窗门缝,涌进殿内卷起她身上的白衣。
远远望去,竟是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那随风起舞的衣裳,到底是雪白的内衫,还是雪白的孝服,而狂风那因为挤压而发出的尖唳声音,则像是凄婉悲凉的丧歌。
“句句属实?”
殿内的骚动渐渐平息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昭文帝声调骤然拔高道:“那你先前为何不说实话?!”
解相思不卑不亢,抬起无神的双眸,淡淡道:“因为陛下是非不分,包庇奸人,害我萧家满门惨死荒野,臣女不敢,也不想再信任陛下。”
“大胆!”
架在脖颈上的剑微微下压,将那层薄薄的皮肤切开。
解相思却丝毫不避,只是微微抬起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陛下您看,你此刻,还是不肯信我,又或是说,您在怕我?”
“您在怕什么呢?”
解相思那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您信我是萧颜,却也怕我真的是萧颜,因为……”
她话音陡然一转,沙哑的不像话。
“陛下心里也清楚,也明白,我萧家,的确死得冤枉。您心中有愧,所以您不敢让他们放开臣女,您怕臣女伤您。”
昭文帝面色一沉,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可惜,解相思已经看不见了。
她唇角轻轻勾着,语气轻得不像话:“可是陛下,您何必怕臣女呢?”
“臣女说过,萧家,从无叛国之心,亦,不会有不臣之心。”
当然,这都是假话,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统统见鬼去吧,身为君主,御下不严,这便是他为君的失职,他们萧家,忠的君,从来不是昏庸之君!
若是她今日必定要殒命于此,她就算被乱剑砍死,也不会瞑目,死后必定成为厉鬼,日日扰其安宁!
此刻这般说,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顺带着为了博得一丝同情罢了。
此招虽显得她过于愚忠,却也是此刻最好的办法。
这般忠诚,哪位君主会不动容呢?
果不其然,昭文帝的神色果真缓和了些,微微抬手,那沉沉压在解相思脖颈上的利剑便顷刻撤了下去。
算是撬开了一块砖。
……
“好,好啊,说得真好。”
昭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盯着解相思,眸中神色明明暗暗,半晌,他开口道:“你说你萧家有冤,朕且信了,但你说朕的德妃和皇子有罪……”
“你可拿的出证据?”
闻言,德妃站不住了,连忙上前一步跪在殿前,媚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啊……”
“闭嘴!”昭文帝揉了揉眉心。
顿时,殿内所有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德妃面露不甘,但在看见昭文帝冷然的脸色后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沉默半晌,解相思出声道:“德妃娘娘殿中的琵琶上……”感受到什么,她语速陡然加快:“有个小机关,里边装着望月散和一些其他药物。”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解相思只觉得身旁之人的呼吸骤然一沉,却让她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微微松了松。
看来她想的没错。先前刀影拿给她吃,是她眼盲耳聋的药,还有藏在饭菜里,让她中毒加深的望月散,都藏在那把琵琶内。
当初入宫听到的那道琵琶声,不是幻觉。
德妃藏匿药物的工具,就是琵琶。而她左手上的茧子,不是因为她喜欢弹琵琶日积月累形成的,而是为了防止他人发现琵琶里的秘密形成的。
她,又猜对了。
而此时,听完她这番话的昭文帝也是眸色一沉,不用他吩咐,早有宫人快步朝元德宫的方向行去。
究竟孰假孰真,一探便知。
……
紫宸殿内的氛围变得愈发冷了起来,比之冬日也不及。底下的人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听了此等秘闻后便小命难保。
万籁俱寂中,昭文帝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道:“萧家丫头,既然你现在的身份是策安母族的远亲,策安对你又一往情深,那策安他,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又一瞬间回到了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身上。
解相思面色平静:“回陛下,他,并不知。”
太好捏,终于写到这啦,离我想写的囚禁情节不远啦!!!耶耶耶耶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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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对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