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
太子照例在用名家字帖临摹练字,每日一百字,雷打不动,写完后还要交由内阁阁臣批阅,因此即便练字这事虽然简单,也断不可马虎了事。
沈仞这会正站在太子书桌的斜后方,跟桌子保持着半臂远的距离,匀速且连贯的磨着墨,太子这边刚将手上的毛笔搁到一旁的笔架上,沈仞就立马抬手递来了一支新的毛笔。
太子的眼神没从字帖上挪开,他向旁侧一伸手,沈仞就妥帖的将毛笔端正放入了他的掌心,尾端轻轻的搭在虎口处,太子抬手用沾了新墨的笔顺畅写下了两个字,方才抬头看向桌旁。
沈仞依旧端正站着,手上又执起墨条,轻又缓的为他磨着墨,过去为太子研墨的贴身太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非常自然的退到了更靠后的位置上。
太子收回视线,又提笔写下了两个字,忍不住再次看向一边。
沈仞这人,虽然比不上那些经由科举选拔,翰林院出身,官从五品的正经太子侍读学士,可他脑袋灵光,办事牢靠,相较那些文绉绉的呆板读书人,倒有股子十分自然的,宫中之人的感觉,待在他身边,看上去比其他官员都要自在不少。
并且沈仞比起他身边的那些个太监伴读,哪怕是跟伺候他长大的贴身太监相比,行事的熟络程度都是不相上下的。
太子起初没怎么将青云观那老道士的话放在心上,沈仞能否真如道士所言助他尚且不知,这皇宫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由出入的地方。
他身边用着趁手的人并不少,多他沈仞一个不多,少他沈仞一个不少。
太子最终还是开口将沈仞要过来,实际上也是存了报复顾成均的意思,顾成均此前在营中与将士宴饮之时,编排了他两句。
顾成均有不少军功在身,哪怕他贵为太子,也没法子拿两句转过不知多少人的口,辗转传出来的,这种似是而非的闲话去发作顾成均。
太子也是听闻顾成均极看重这个沈仞,走到哪处都要带在身侧时时问询,这才动了将人给要过来的心思。
他自己可能用不着沈仞,但要叫顾成均无人可用,他却是乐见其成的。
沈仞刚入宫伴读的时候并不起眼,总坠在一群侍读学士和随行宫人的最后面,一声不吭的来,再一声不吭的走。
可这人就如潺潺流水,水流而下,润物无声,不知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太子起初还觉着他多嘴,可这人能被顾成均给时常带在身侧,事实证明确实是有点本事的,他不仅在诸多朝中大事上能隐约预知到大致动向,更在很多关键的举措上,能跟皇上的想法不谋而合。
渐渐的,太子也就越来越看重沈仞。
就如什么宝贝的绝世神兵一般,越用越觉着好用,越用越爱不释手。
不过,太子还是多想了一层,这沈仞终究还是顾成均那边过来的人...
沈仞正在动作机械式的磨着墨,这些个活他上辈子在苏和玉身边做的多了,熟能生巧,自然是滴水不漏。
他面上看似专注,实则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春花那边尚且不知道愿不愿意,为了离开龙潭虎穴,包办婚姻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沈仞在纸条上根本不敢写具体人名,怕给有心人看到捡到,这事就太大了。
稳妥起见,他应该找机会再跟春花面谈一番的,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让她自己做决定。
但他现在不是个太监,身份敏感,春花作为低阶宫女根本没法到文华殿这边,隔着个乾清门,他也很难再进后六宫,若再冒险,可能就真要直接掉脑袋了。
至于顾成均那边,打从他进宫伴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过宫,没机会是其次,主要是沈仞总觉得太子也一直在派人盯着他,到底有没有往宫外通风报信。
如果摇摆不定,玩些脚踏两条船的小把戏,沈仞感觉自己可能又要送命,如今行事,必须慎之又慎。
他现在暂时没办法递信出去,也没法认真询问顾成均的意见,但沈仞觉得,他八成是愿意的。
沈仞的猜测在现在看来当然是没什么依据,他目前的一切推断都与上一世有关。
太子前世死于永平十二年,也就是今年,太子死因不明,宫人各个缄口不言,人人自危,而太子死后没过几月,顾成均就被皇帝下令处死。
听说安的是犯上谋逆,私吞粮饷等罪,没过多久,就被拖到午门斩了。
顾成均下狱后,这事闹得很大,那时候不少文臣在奉天殿上撞柱死谏,更有很多跟随顾将军南征北战的武将跑到乾清宫门外静坐,求皇上收回成命。
那时候的沈仞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他四处跑腿递信的时候,亲眼见过那么几次朝堂上的乱子,但他那时并不知前因后果。
那时候朝堂风波的这一波火一路烧入了后宫,甚至有嫔妃也在皇上跟前替顾将军求情,而这一切,都没能给顾成均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直到顾成均身死,这件事依旧没能揭过,折子一封接一封的递入宫,摆到了皇帝的案前,皇上后来迁怒了几个御史言官,流放了两个朝臣,这事才被慢慢压了下去。
顾成均这事与太子的那桩不同,已故的太子在宫中是绝对不可触及的禁忌话题,不能妄加议论。
但顾成均这事,不仅大家闲来无事会说上几句,甚至因为本身就披着一层特有的神秘色彩,反而让大家越发好奇起来。
沈仞前世也是在顾成均身死后,通过其他宫人的谈论方才得知,顾成均并非谋反,也不是贪了粮饷,是他胡言乱语的老毛病给他惹了杀身之祸。
顾成均彼时在皇家宴席上看中了后宫中的一位才人,他会看中那人其实并不稀奇,若话说得再明白些,一轮又一轮秀女选拔,恐怕全天下的美人都早被搜罗进了这皇宫里。
美人自是人人都乐于欣赏,因此皇帝才着这才人在席上献舞,不少人都看直了眼。
可顾成均这人犟的要命,他看中了还不算完,竟然直接跑去找皇帝讨要,尤其是在明确了解这是位已有名分,且已被皇帝宠幸的后宫嫔妃之后,竟然还坚持要。
据传,他的原话是请皇上不要棒打鸳鸯...
这事本就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顾成均这是试图混淆皇室血脉的野心之举,往小了说,就是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发了酒疯。
但这事还有疑点,沈仞觉得他了解到的可能并非事件全貌,顾成均有军功在身,即便是说了昏话,惹得皇帝勃然大怒,照皇上的性格,也绝不该干脆下狱,仓促斩了,顶多就是撵去边关,打发了事。
可更多的,沈仞就没听说过了,他甚至并不清楚那位才人到底是谁。
时间再回到现在,因上一世顾成均这事,沈仞最近跟不少宫人搞好了关系,他打听来打听去,都没听说现在宫中有什么才人。
宫中近期不光没有遴选秀女,且今年都没有选秀女的规划。
要说才人,去年还有一位,不过今年初已经晋为美人了,宫中其他妃嫔,贵人都不少,就是没有才人。
沈仞也是昨夜见过春花,听说她这一世没再跑去皇帝跟前转圈,他直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顾成均属意的那位才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好朋友春花。
这事他不敢保证,也拿不准顾成均是否还能跟前世一般行事,这里还有不少内情,仍待探查。
但皇宫这地方,能脱身还是尽早离开的好,这可能是在目前的困境下,他能给春花想到的,离开皇宫最好的办法了。
等春花出了宫,不管是待在顾府,还是跟顾成均合作,她总有自己的办法,前一世的沈仞跟春花搭档那么多年,他对春花再熟悉不过,她的能力沈仞不需要质疑。
只要将春花弄出浣衣局,她在宫外也会是沈仞的坚实后盾,到那时沈仞再想出宫,总比现在要容易得多。
他们都再也不想留在这深宫中了。
沈仞也再不想,再被动摇心绪。
墨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太子写其他功课的时间,沈仞将墨条放好,恭敬候在了一旁。
太子将百来个字快速收尾,沈仞手脚麻利的收下太子写好的字,交由太监整理后,打算再递交给内阁阁臣过目。
沈仞琢磨着今日的工作差不多应该就到这里的时候,太子却是十分突兀的开了口。
“沈侍读,且慢。”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
沈仞的心狠狠一紧,他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恭顺跪下,朝太子一叩首道:“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伸手一抬,随意道:“起来回话。”
这声音听着不像是要发落他,沈仞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站了起来,习惯性的弓腰束手,站姿比一旁的太监还要板正,乖巧垂首等着太子给他发布新的支线任务。
“沈侍读入宫伴读前,是在顾将军府上任职吧,不知在你看来,顾将军这人如何?”
太子抛出了一个地狱级难度的问题,还不咸不淡的往回找补了一句,“随意讲便是,孤先恕你无罪。”
沈仞感知危机的敏感天线猛地竖起,他的脑海中警铃大作,瞬间求生欲爆表。
职场生存法则之一,不能在现任领导面前说前任领导的坏话,否则他会觉得员工也随时会转头跟别人讲他的坏话。
职场生存法则之二,领导的时间非常宝贵,严禁套话废话车轱辘话,一定要直击要害,几句话完美概括重点。
职场生存法则之三,在满足以上两点的情况下,要不着痕迹的拍现任领导的马屁。
沈仞很快回复道:“殿下,那小的便直说了,在小的看来,顾将军是把锋锐的剑,剑如何用,全凭执剑人如何驱使。”
“执剑向南,剑尖便要朝南,执剑向天,剑尖便马上要朝天,只不过...”沈仞顿了顿,小心措辞道:“这是把有点多嘴的剑,吵是吵了点,但胜在锋利。”
太子没忍住,轻巧笑了一声,到目前为止,这个话题就应该结束了,其他话不是沈仞应该多说的。
但为了春花跟他俩人未来的幸福,沈仞豁出去了,他最后多点了一把火。
“这剑就一直摆在那里,陛下用得,旁人用不得,只有瞧着的份。可小的入宫前,听闻三皇子总在附近像个苍蝇似的嗡嗡打转,叫人烦不胜烦,顾将军也是恼火得很。”
太子迟迟未出声,过了几息,他方才有些意外的开了口,“哦?”
沈仞忍不住在心里嘀嘀咕咕,这太子装得真像,他跟三皇子两个成天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三皇子那头派人一进顾府,太子这边不出一刻钟就能收到风,现在还真装的像不知道这事似的。
沈仞麻溜装出殷勤语气,“小的既然入宫做了侍读,就自然要一切都为殿下着想。”
沈仞稍微靠近太子一些,弯腰压低了声音道:“只要给些小小的好处,那把剑,自己就能长腿,乖乖落到殿下您的手里。”
太子到这时才抬起头,他手掌在空中摆了两下,四周宫人,包括他的贴身太监就都鱼贯而出,退到了殿外。
太子话语间的急迫有些压不住,“说来听听。”
前世:春花上位→太子出事→太子身死→顾成均跟皇上要春花→顾成均被迁怒→顾成均身死→春花五年后身死。
今生:春花不上位 太子还没出事=春花出宫有戏。
小剧场:
顾成均:包办婚姻?不行!我不干!谁我都不想要!
(见到春花)
顾成均:[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漂亮妹妹,交换一个联系方式行不行?[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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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