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惶急间,来人身着嫁衣出手如雷霆并指为剑。
不待刺客反应,萧衍旋身挡在未晞身前,广袖翻飞间,一掌印在刺客胸口。
刺客闷哼踉跄倒退,难以置信望着眼前人。
月光如水,静静洒落。
萧衍立在阶前,墨发微乱,凤眸含威,周身气度竟比平素更添三分凛然。
“本王的王妃也是你们能动得的?”
远处传来纷沓脚步声,火把光芒渐近,王府侍卫终于冲破阻碍赶来。
刺客们眼见寡不敌众抛出烟雾弹。
孟未晞被萧衍抱着,夜风拂过,他身上清冽的松香莫名地叫人安心。
萧衍肩背紧绷,低头将她细细端详,“没事吧?”
见侍卫已至,孟未晞略微松弛,“我没事,谢了萧衍,你果然靠得住。”
这话说得轻快,萧衍默默收回手,藏在袖中微微蜷起,面上余下惯常的沉静,低声道,“无事便好。”
话音方落,庭院中已跪倒一片侍卫,为首统领以额触地,“属下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王爷重责!”
萧衍眸光骤冷,扫过院中众人,“王府重地竟让贼人如入无人之境,尔等……”
“萧衍,”孟未晞掠过院中跪伏的众人,温声道,“今夜之事事发突然,贼人又是有备而来,我看诸位壮士皆带伤在身,想必已是竭力周旋,不若暂记其过,令他们戴罪立功,加紧府中防务。”
众侍卫心下皆是惊涛骇浪,他们追随靖王多年,深知这位主子是何等性情。
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御下极严,赏罚分明,从不因私废公,更无转圜余地。
漕运一案,主事官员延误半日呈报,便被当场革职查办。
去岁有官员为讨好王爷,费尽心思寻来一对江南双生姐妹花,真真是玉做的人儿,谁知他连眼皮都未抬,只冷冰冰一句“拖出去”。
嫌恶之色仿佛见的不是美人,而是什么腌臜秽物,也有传闻王爷是……断袖。
如今王妃为他们求情只怕是……
萧衍神色淡漠,但还是松了口,“还不多谢王妃求情。”
看来这位新王妃在王爷心中分量,只怕非同一般。
思及此,众人背上皆沁出冷汗,方才若王妃有何闪失,他们项上人头恐怕早已不保。
“尔等叩谢王爷王妃恩典!”
侍卫领命而去,余风过竹梢的簌簌声落耳,萧衍转眸看她。
翻遍房间,莫非是受了撺掇,要寻什么要紧物事,好去助他前程?
萧衍只觉胸中一阵滞涩,似有万千蚁噬。
他早知她心有所属,秦映衡不过是个清寒举子,除却一副好皮囊与几句诗句,又有何处值得她倾心相待?
大婚前夕,心腹呈上的密报里还夹着秦映衡托人送与她的绢帕,上头绣着柳絮随风四字。
那时她可曾也这般,为别人灯下缝衣,红袖添香?
“做了王妃便要担责理事,谨言慎行,府中诸事繁杂,不比往日可以任性而为。”萧衍神色端凝。
三句话不离训诫,孟未晞最烦他说教,方才那点患难与共的情分,霎时便被这番训诫冲淡了。
“……哦。”
瞧不起谁。
*
次日清晨,孟未晞随萧衍往院中请安。
靖太妃端坐榻上,待二人行礼毕,方缓缓抬眼,招手唤至跟前。
“未晞啊,可还睡得习惯?若缺什么,只管吩咐下人添置。”
未晞忙敛衽为礼,柔声应道,“劳太妃挂心,一切都好。”
昨夜那般刀光剑影,靖王府当真是龙潭虎穴一般,萧衍这厮树敌之多,怕是比御花园的花枝还要稠密。
待敬过茶,太妃接过那雨过天青的茶盏,细细品了口。
她早知这对小冤家素来不睦,如今既奉旨成婚,少不得要提点一二。
“该改口喊母亲了,如今衍儿身为亲王,膝下空虚终非长久之计,我瞧着张侍郎家的千金、李总兵府的侄女都是知书达理的......”
孟未晞垂首静立。
这话是间接询问他们取妾之事了,王爷有个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况且前世她与萧家从无往来又何足管人家事?
“母亲思虑周全,但凭母亲与王爷做主便是。”
侍立一旁的萧衍见她微笑应对,竟是真心实意要他纳妾。
太妃满意点头,问道,“衍儿以为如何?”
萧衍喉结微动,终是硬生生偏开脸:“儿子尚无此心。”
孟未晞闻言略觉诧异,转念又想,许是他眼界高,看不上太妃提的这两位,横竖与自己无干,便依旧垂眸不语。
将情状尽收眼底,靖太妃便不做强求,“既如此,此事容后再议。”
出了院落,行至抄手游廊下,孟未晞方放缓脚步。
“昨日嘱咐你备下的那些物件,可都齐备了?”
她让锦书大量收拢雨过天青、秋香黄与珊瑚朱的丝线,缠枝芙蓉、流云百蝠的新样杭缎。
如今瞧着清冷,可不出一年,宫里的贵妃娘娘做了件同样颜色的衫子,便引得京中贵女争相效仿,价格立时翻了几番。
“小姐放心,都已安置在咱们库房里了。”丫鬟锦书应着,一面为她整理披风系带,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只是奴婢愚钝,实在想不明白,小姐与王爷向来话不投机,怎的这婚事……”
孟未晞闻言,唇角泛起苦笑,望着廊外半凋的木芙蓉,“这桩婚事么,正应了那四个字,男默女泪。”
锦书眨了眨眼,“这词倒是新奇,奴婢不曾听过。”
孟未晞是在话本里瞧来的,“说的是这姻缘里头,男子沉默,女子垂泪,可不映衬我和萧衍的身份关系。”
她心中澄明如镜,萧衍那样的性子,若非圣命难违,怎会应下这桩婚事?今日在太妃跟前那般回护,不过是顾全王府颜面。
就像那株木芙蓉,看似枝头并蒂,实则芯子早就枯了。
这样也好,既无琴瑟和鸣的奢望,反倒能落得清净。
横竖她嫁入王府,为的是查清前世谜团,护住家族周全,彼此两不相干,反倒自在。
确定好布匹,孟未晞斟酌再三还是往萧衍的书房走去。
萧衍正批阅文书,见她来了,抬眼一瞥,并不言语。
孟未晞开门见山道,“萧衍,我听闻府中藏有一宝。”
萧衍唇角微扬,搁下手中狼毫,“你倒消息灵通。”
他目光在她面上流转片刻,“宝物之事不急,倒是母亲今日所言纳妾,你以为该如何应对?”
“这有何应对?你若不愿,推了便是。”
“推了一次尚有二次。”萧衍起身,缓步走至她面前,“若你愿与本王做场戏,在人前扮作鹣鲽情深,教母亲歇了这心思,那宝物便是赠予你又何妨?”
……萧衍竟利用她!
孟未晞本不愿与这冤家多有牵扯,但那宝物关乎她后续诸多谋划,再想今日太妃态度,若真纳了侧妃,府中怕是……
两相权衡,她终是颔首,“便依你所言。只是……宝物得先让我过目吧?”
“差人送至你房中。”
孟未晞唇角微扬,颔首转身离去。
裙裾曳过,阶下秋虫鸣叫,于穿廊绘出疏疏落落的影。
*
那簪身工艺甚好,缠枝芙蓉,花蕊处缀着米珠,最妙的是点翠的配色,并非寻常的宝蓝,而是蓝中透绿,如春水凝碧,其间又巧妙嵌了几片淡珊瑚色的珐琅作蝶。
执簪对光细看,只觉清雅别致,既有春日的鲜活,又不失端庄。
孟未晞心下暗忖,若将这颜色移到衣料,定比眼下时兴的五彩妆花更显风致。
届时做成联社开张的头面系列,件件皆是孤品。
京中最不缺的便是争奇斗艳的贵女,别致的衣料何愁无人重金求购。
轻车至城南最负盛名的云锦阁,掌柜的见来客气度不凡,忙亲自迎入雅室奉茶。
孟未晞也不多言,将袖中花样徐徐展开,配色清雅脱俗,掌柜的眼前一亮,捻须细观,连声称妙。
“姑娘,花样确实别致,只是染法极费工夫,”掌柜的面露难色,“这价钱怕是……”
孟未晞执起团扇轻摇,莞尔一笑,“听闻贵号近来正想打通扬州织造的门路?巧得很,扬州知府夫人恰是我姨母的手帕交。”
掌柜的闻言神色一凛,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
孟未晞又添一句,“这花样我只与贵号合作,待下月忠靖侯府赏花宴,赴宴的贵人们若问起来……”
她故意顿住,留白处尽是深意。
忠靖侯府赏花宴乃是京中时尚风潮所向,若这批衣料能在宴上一鸣惊人,云锦阁的名声自然水涨船高。
掌柜的何等精明,立时心领神会,思及此,他当即拱手笑道,“姑娘既如此爽快,小店自当尽力,价钱便按姑娘说的定,三日后请来验货。”
对方神色愈恭,亲自送至门外。
锦书跟在身后,悄悄对孟未晞道,“小姐……王妃好厉害,三言两语便成了。”
“锦书,你是我从孟家带出来的陪嫁,往后记得我先是你家小姐,而后才是靖王妃。”
锦书闻言忙垂首应道,"奴婢记下了。"
回府已是酉正时分,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孟未晞草草用过晚膳,对窗理着日间在云锦阁记下的账目,忽见锦书捧着个泥金信封进来,面色犹疑。
"小姐,秦公子差人送来的。"
信上邀她三日后往城西观音庵相见。
说来好笑,前世她主动邀约,替他引荐名儒,岂料他金榜题名后转头就娶了座师千金。
分明早将痴心许了旁人,却偏要来招惹她。
思起那日锦书拿来的旧帕,绢帛遇火蜷缩,孟未晞任灰烬从指缝飘落。
窗外忽起东风,卷着残灰打了个旋儿。
再过不久秦家将接管江南丝造局的差事,若想打通南边的丝路,少不得要借这层关系周旋。
他身世飘零如柳絮,需得她这片春风托举,既如此那便顺其心愿。
"取笔墨来。"孟未晞沉吟片刻,展纸研墨,写了一封回信。
信笺封好握在手中,她起身往外间去吩咐,却见月色下修长身影立在院中,不是萧衍是谁。
萧衍身着墨色暗纹常服,玉冠微松,想是方才从书房出来。
清辉漫洒,只见他薄唇紧抿,凤眸低垂,目光落在她握着信笺的纤指上,"这般时辰,王妃是要往何处去?"
夜风拂过,吹得腰间玉佩琅玡作响,惊起数点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