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树影翛翛,屋内只有呼吸和入睡后无意识的翻动声。
起夜出去的那人似乎往更外围去了,短时间内没回来。
又过了须臾,屋外突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武人警觉,顿时惊醒,众人拿起兵刃蓄势待发,牢牢盯着门扉。
谢期榕也被惊醒,提枪挪前一步挡在正熟睡的云渝身前。
凌乱的步子在门前停顿,一双黑鞋踏入门内,众人凝神屏息,正欲上前将人制住。
月光透过窗照亮来人下颚,继而整个面目映入众人的眼中。
紧攥着的刀柄顿时一松,守夜之人轻斥道:“起夜就起夜,见鬼了啊你,动静这么大,轮到你守夜了,进来。”
“真见鬼了。”那人呆着目光喃喃。
谢期榕蹙眉:“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回过神,三步并两步跑到谢期榕前:“回禀将军,属下刚刚起夜走得远了些,遇到一口枯井,好奇往里看了一眼,那里头竟然全是尸骨,深更半夜的一时惊到,这才慌乱了些。”
前厅开阔,他有些讲究,特意找了个藤蔓遮掩的隐蔽角落方便,恰巧有夜蛙跳过,没入藤蔓中不见踪迹。
他放水正无聊呢,就随着那蛙行动轨迹看去,那藤蔓下面是口枯井,月光照进去,和里面的人脸对了个正着。
雨季的雨水光顾了枯井,死尸脸被泡发,腐烂看不清面庞的肉里露出森森白骨,旁边还有小一些的头颅,上面零星还搭着几根发丝。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胆子,寻常死尸见了就见了,但这院子本来就鬼气冲天,又是在放水这种不设防的关头,猝然见了满井的尸骨,没尿到裤子上已是镇静,这不忙赶回来汇报。
谢期榕拧眉,明日就要进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井里的死尸明显是有命案发生。
沉思片刻,有了决断。
“现下天黑看不清,等到天明再去查看。”
“是。”
谢期榕吩咐完回到云渝身边,见他没被惊醒舒了一口气,要是被他听见了这事,夜里估计就要睡不着了。
不说云渝睡不睡得着,余下的众人心中记挂那些尸体,分了心神警觉,有屋檐遮挡的地方休息的还不如幕天席地来得安生。
艰难地熬过一.夜。
阵阵说不清的浓郁腐烂气息萦绕在鼻腔,往肚腹钻,云渝尚且还在梦中,手不自觉地盖住鼻子,但怎么也无法将令人作呕的味道拦住。
“呕——”云渝克制不住地翻身坐起,来不及起身就侧头干哕。
将那阵呕意挨过,抬头看向四周,大厅空旷无一人,外头倒是有人声传来,像是在搬东西。
若是要离去,怎么都没人来将他叫醒。
云渝抿了抿唇,把沾了胃水的那块干草拨弄到另一边,起身往屋外去。
卯时天色一亮,谢期榕点了三人,其余人留守原地,由昨夜起夜之人带着去看尸体。
雨季雨水暴涨,连带经年的枯井也被重新灌满了水,将内部亡魂唤醒,挤挤囔囔地往外冒。
原本以为至多两三具尸,将最上面的一层捞起,底下竟还有四散的肢体,谢期榕带的三个人明显不够用了。
随着谢期榕越来越黑的脸色,地上的尸块也越来越多,在井前的空地上排成排。
他乌青着脸回去把人全叫到井边,一块拼尸块,打水捞尸。
被藤蔓掩盖住的腐烂气味也随着尸体的现世而冲天刺鼻,彰显着浓浓的不甘怨气,谢期榕面色铁青,朗朗乾坤,他大醴朝竟然有这么多的枉死之人,这显然不是普通命案了。
这么多人无故消失,兴源知府难辞其咎,东沟知县更是逃不了干系,当地的村长里正,一个都别想跑,要不是他们特意往山里行走,这宅子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被人发现。
严劼小心窥看着谢期榕,心下惶惶,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拼凑整齐,看那尸骨明显都是哥儿和姐儿的,直到后面出现了骨架明显小一截的幼儿小尸,众人心中皆是一沉。
谢期榕猛地将长枪掷地,怒极反笑,“好好好,当真是好,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知我醴国有此丧尽天良的惊天大案!”
也就是这时,云渝捂着口鼻推开了大厅的门。
“这是怎么了?”
“你别过来。”
云渝的疑问和谢期榕的惊呼同时响起。
谢期榕顾不上其他,赶忙上前捂住云渝的眼睛。
云渝还没来得及看清远处的成排的尸首,眼睛就被遮住,但鼻尖那股腐肉味和一瞬间的瞥视,也让他心中有了猜测。
“将军,那些是尸体吗?”
谢期榕脸色紧绷,无奈道:“是,场面可怖,你还是不要看得好。”
“无碍,我以前经历过洪水,又在难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尸体也没少见,不至于看不得这个。”
就是这味道委实难闻,云渝捂着鼻子,压住喉口的酸味。
眼前的大手离开,纵是有了这点缓冲和心理准备,但一下子看到超出预想的尸体也是让他瞳孔一缩。
谢期榕在云渝不敢置信的眼中,将来龙去脉说了,脸色格外沉,“此事绝不能轻易放过,先留下几人继续查探院落,后院那锁直接给我砸了,我先带你进府城,我去府衙要些差役过来办案。”
他说完就连点几人名字,都是身手顶尖之人,吩咐完带着云渝几人先行一步。
云渝匆匆绕过尸体,他先前没说错,他尸体见得挺多,一眼就发现了这些尸体的不同之处。
只有哥儿姐儿,没有一个汉子。
云渝不是没见过世间险恶的单纯哥儿,结合这地方隐蔽的选址和兴源府的出名‘特产’,压下心头惊惧和猜疑,追上谢期榕的步伐,翻身上马往府城去。
这事被郡君撞上,兴源怕是又要在圣上面前记上一‘功’了……
洪水过后,各地灾后重建稳步进行,彦博远积极带头重建,亲力亲为。
他在江湖闯荡过,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认为知道贩夫走卒的艰辛,但与眼前景象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洪水之后环境恶劣,城墙都冲塌了一块,样样都要修缮,百姓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正常生活之中。
云渝之前买失火铺面之后,他也连带着注重起防火方面的事情,组建过防火队。
洪水之后木材潮湿不用过于担心失火问题,他就按那建制组了巡防队,注意着各处安全隐患,看看哪里有人集体生病,做到时时都能知道城中各处的情况,心中有数,防患于未然,辅助原先衙役巡查时注意不到的小事。
与此同时,他也深入百姓,与他们共同搭建家园,亲眼见过生民之艰,让他更想亲身做些什么。
“这次洪水多亏有钦差大人提前预知。”
“可不是,听说他还是状元呢,文曲星下凡,我说他身上指不定带些神通,要不然这么大的水,别人早不能发现晚发现不了的,偏偏他能发现预知喽,听说城西那头有人给他立了生祠,等修完了这处,我也要去拜上一拜,保佑家宅水火不侵。”
三年一考,第三年未到,彦博远现在还是个热乎的状元相公。
来来往往的人,无不在说传奇般的人物。
矮一些的地方有人搬运木料,担着泥砖。
更高些的地方,一身短打的健硕汉子正手法娴熟地铺盖瓦片。
旁边人见他手法精湛,瓦片严丝合缝,忍不住和他搭话:“你小子手艺不错嘛,唉!你在哪个师傅底下做事,看你年轻怎么从没见过你。”
“之前在安平府做活,这里头次来。”
彦博远抬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抽空回答。
“安平府那么远,怎么来这头了,听说安平那边风调雨顺的,太平得很,不像这边。”那人摇头叹了口气,“我要是你就留在安平了。”
“嗐,还不是要养家糊口,没法子,在哪不是做。”
“也是这个理,我看你手艺不错,乐不乐意和我一块做活,我底下管着几个人,你要是来,我给你个管事当当。”
“朱老三,你这就不厚道了,有这人才跟你多屈才,何不跟我,我在这行当,做得可比你久。”
“嘿你个二柱子,每回都来和我抢人,去去去,这小兄弟可是我发现的,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说着说着两人就开始了互相揭短拌嘴。
瞧旁边人见怪不怪,显然这事常有发生,他俩相处一向如此。
彦博远摇头失笑,继续去做活。
倒是后面来送水的婆子见他们为一年轻后生拌起嘴来,不嫌事大的也来抢人。
“你们莫要抢了,我看他还不如跟我,小子,你可有娶妻,若是没得妻儿,老婆子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如何。”
“阿婆,你又来说媒呐,我看你改行去当媒婆也能赚不少银子。”
那人说完嘿嘿笑起来,阿婆被人调侃也不气,也跟着笑了两声,说这回不一样,这回是给自己闺女找夫婿。
显然都是熟人。
彦博远被当了香饽饽,被松快的气氛带着一块笑道:“阿婆,我有夫郎了,我俩恩爱,是永生永世的情缘,我做不成你女婿了。”
“做不成女婿认我做个干娘也成啊!你长得这般俊俏,黑是黑了点,但阿婆也不嫌弃不是。”
阿婆半点没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好似给了彦博远天大的好处,插科打诨的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劝他快些认了这个干娘。
就在这时,匆匆过来一位穿着官皮的,嬉笑怒骂声顿时一停,还以为他是来监工的,一个个停下嬉笑,认真忙活手里事,余光耳朵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听来人匆匆走到高屋之下,仰视着上头的人喊道:“总算寻到大人了,彦大人快些回去吧,你夫郎正寻你呢。”
“什么?我夫郎?”彦博远震惊,他夫郎不是在京都吗,怎会寻他?
“正是,您夫郎云渝,云夫郎,现在正在官舍等你呢,大人可快些回去吧。”
彦博远震惊之下站起,忘记自己在屋檐上,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去。
惊得下面的人高举双手欲要接住,彦博远立马稳住身形,也顾不得瓦片不瓦片的了,将手里东西往身旁最初搭话的那人怀里一塞,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麻烦大哥帮忙铺了这片瓦面,待我见了夫郎之后再来帮你做活。”
说完,不待那人回答,利落下屋檐,脚步飞快往府衙去,来寻他的官员忙不迭又跟着去。
徒留一众怀疑人生的百姓。
朱老三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瓦片,没能回过神来,刚不是还说来做工混口饭吃么,咋就一下子成大人了。
“刚刚那人叫他什么来着?是不是叫他彦大人来着?”被称为二柱子的怀疑地问向众人。
阿婆确定道:“是叫了彦大人,怎么?不都是大人,这姓彦还是个大官?”
大官还在这糊瓦片?
阿婆说是这么说,表情还木着,甭管大不大官,他是个当官的不会错,当官还来做小工呐!?
手艺还那么好,那么熟练,一点看不出是个当官的。
旁边也有人反应过来:“那个状元御史是不是姓彦来着?”
“刚刚那人我认识,是知府的左右手,他都亲自来寻人叫他大人了,估计没跑,就是那个彦大人。”
又有人出来说话,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有些恍惚。
适才说得上头时拍了彦博远一掌,在传说中的彦大人肩膀上留下一个乌漆嘛黑的爪子印子的泥瓦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
这手不能洗!!!
适才还安静地复盘的众人缓过气,哄一下,气氛又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适才的经历。
阿婆猛一拍大腿:“得!我这干儿子认不成了。”
众人哄笑,阿婆又打听起城西的生祠来,之前不感兴趣的朱老三也开始好奇。
“你们说的那个生祠在哪儿,我也去拜拜,点个香,添点瓦片供果。”
“朱老三,你不是贯不喜欢这些么,怎么转性了?”
“之前你们说彦大人、状元公,那都是高高飘在上面的人物,那些做官的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那小子不一样,他都当大官了还来这帮着造房子,一点架子都没有,活做得还麻利。都说父母官,不能庇护百姓算什么父母官,你们说他提前预知了洪水,我之前不信,现在倒是信了些,我就想着与其给其他不知道哪路的神仙供,还不如给他供上。”
朱老三呵呵笑了两声,众人继而讨论起那生祠的事情,想着都去看看,能添个一砖半瓦的。
最后,终是化为一句:
彦大人,好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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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