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雷子带着满腹惊怒拂袖而去,在空中盘旋的众鸟却迟迟不肯落下,好像仍带着惊疑不定。
雁心亭周遭死寂得可怕,空气一时凝住,逼得人喘不上气。
追在厉图南身后赶到的顾海潮脸色一霎时涨得通红,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渐渐白了。
在他后边,几个担忧有变、一同赶来的弟子也同样呆立当场。
没有人出声。
厉图南从赤雷子离开的方向收回视线,好像终于伤重不支,捂着小腹慢慢坐在草地上。
最初的震惊过后,无数道目光……惊骇、鄙夷、最终化为难以抑制的怒火,齐刷刷向他卷去。
“厉图南!”
牧云的声音从亭中响起,愤怒已极,竟微微发颤。
“你还是不是人?!你……你怎么能……什么血魂锁……你、你立刻给我解了!”
厉图南脸上非但毫无愧色,反而笑意愈深,闻声看向牧云,余光却是越过她,扫向在她身旁正缓缓站起的百里平。
“师妹,你忘了,”他坐姿随意,信手抚过染着血污的半边袍袖,“我与师尊已在天下人面前结为道侣,命魂相连,自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不提这事还好,寥寥数语说完,牧云已是浑身发抖,七窍生烟,手腕在身侧虚虚一挽,脚尖轻点,就待跃出,却忽地想起百里平就在一旁,不愿在师尊面前同他相斗,生生按捺了下去,只胸脯不住起伏,咬牙道:“谁是你师妹!”
众弟子却已忍无可忍,“够了!师尊待你恩重如山,你便是这样回报?!”
“解开!否则今日绝不与你干休!“
“解开?”厉图南笑笑,“东流之水,何能西归?”
“这血魂锁只有种法,可没有解法。诸位师弟师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
众弟子忍不住上前几步,脸上均是青红交加,更有人已将手按在了腰间剑上。
不见天那一场闹剧,才刚刚过去了几日,众人恨他,也感念他,可这般唾面自干,谁能做到!
“大师兄,我问你……”
时隔六十四年,这个陌生的称呼再一次于栖云宗响起。
众人不由一愣,循声看向说话人时,更觉惊愕。
竟是顾海潮。
他盯着厉图南,慢慢道:“我问你,你让师尊以后,在天下人面前,如何自处?”
厉图南眼睫一颤,脸上笑容好像水波般蓦地荡了一下。
是啊。今日之后,赤雷子定会将这个消息远远传出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百里平的生死与他那堕了魔的大徒弟绑在了一处。
且不说百里平名望素著,会不会有人趁机有所图谋,只说他对厉图南的处置——
只要百里平一日不清理门户,那一个贪生怕死的丑名便一日洗脱不去!
而百里平若果真杀厉图南以谢天下……一代巨擘,真要和这荒唐魔头同归于尽不成?
厉图南种下这等邪诡术法,更又当众说出,所图为何?
是为自保吗?是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吗?
该是如何刻毒,才不惜于天下人面前,陷旧日的授业恩师于两难,玷污他千载清名?
让他往后每一被人提起,都和自己这魔头永远脱不开干系?
半晌后,厉图南又笑了,微微仰头,望向亭中的身影。
“是啊,师尊一千年纤尘不染……”
他将手在伤处一碰,手指就见了一片红,低头看看,像在欣赏,指尖在血渍上轻轻摩挲过。
“如今……沾上我这一粒微尘,又有何妨?”
他几根指头苍白得像是见了骨头,就愈发显得上面血色红得惊人。
“沾了灰,魂魄就重了,总好过游魂无依,清风无系,不知哪一天就又乘风归去,升天入地,都不觅其踪了。”
“狡辩什么!”
牧云听不懂他话,心里一烦,恨恨只想把他这死灰烂灰给掸下去,偷眼见百里平并不阻拦,一跃涉水,赤蟒鞭“啪”地一声甩在草地上,溅起几点泥星。
众人只道她这气势汹汹的一鞭要往厉图南身上招呼,却不知她神情狠厉,心中却实在犹豫,恐怕一鞭挥出,眼前这已经重伤的魔头有什么不测,他那邪术反噬师尊,临到落地,却只一掌向他胸口拍去。
她没用杀招,可这掌一样劲风凌厉,真拍得实了,厉图南多半也要吃点苦头。
众人正心中叫好,却不料厉图南重伤在身,动作却仍迅疾,也不见如何作势,下一刻已攥住牧云手腕,将她转过一圈,反手压跪在自己面前。
“小师妹。”
厉图南低咳一声,虽是对她说话,目光却再次飞掠向亭中的百里平。
“我如今是不便,但凭你怕也还没资格在我面前动武。”
说这话时,他下巴微抬,却不像倨傲,反而好像引颈就戮,眸光闪烁间,仿佛有种隐秘的期待与渴望。
制住牧云之后,他便不再使力,却也不放开她,只任牧云在手底下愤然挣扎。
终于,百里平动了。
厉图南不错眼地看着这道青影微晃,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身前,手上反而使劲,将牧云压得更深。
师尊大约要出手了。
他想,是像之前一样,灵力微吐,轻轻将他震开,还是雷霆降怒,将风雨骇浪加诸他身?
今日种种,这浪该是滔天了吧!
“放手罢。”
然而百里平只是道。
厉图南一怔。
“徒儿顽劣,不知师尊如何责罚?”
百里平低头看他,目光却绝非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
“我此番复生,系于你手,他日身死,若也是一般,亦不过是因果循环,何须怨怼?“
厉图南怔了一阵,手上慢慢松开了。
那支撑他的好像忽然被撤去,疼痛一瞬间席卷而来。
他腹中断肠至今尚未接续,本来连床榻都不该离,遑论站起,这会儿满腹柔肠恐怕早已都移了位,所以能撑到现在,无非凭一口气。
这口气一散,痛何如之!
他忽然难以承受,手捂着小腹,愣愣地在地上弯腰伏得更深。
“海潮。”
顾海潮上前道:“师尊!”
“封了他神阙、关元、气海三处大脉,带回房严加看管,不许放出。在查清楚过往诸事之前,不必带他见我。“
厉图南身体轻轻一颤,见顾海潮走来,竟未反抗,任由他并指如风,在胸前背后连点数下。
灵力被封的滞涩感传来,他垂头半晌,忽然笑了笑,抬头向着百里平,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疼得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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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押下厉图南后,百里平独自在雁心亭又坐了一会儿,顾海潮便在亭外等着,安安静静并不打扰。
日头西落,湖上起了淡淡的烟雾,流泻在草甸上,于他脚下浮动。
盘旋的仙鹤早已落下,湖水无波,一只白鸟落在顾海潮肩上,埋头整理起了羽毛,他并不拂去,只静静站立不动。
“海潮。”
过了一阵,百里平终于开口唤他。
顾海潮脚下一点,轻轻落在亭子里,“师尊,关于羲和剑之事,一应情况,弟子还需上禀。”
“嗯,坐下说。”
顾海潮并不推辞,坐在百里平对面的石凳上。
“当日凌霄宗取走剑后,为显公允,提出要举办一场比试,邀天下俊杰,言谁能令羲和剑认主,此剑便由其执掌,并肩负起加固封印之责。”
“只是他们定下的规矩极为苛刻。首要一条,便是参与者的骨龄不得超过三百岁,因此两位师伯虽然有心为栖云宗取回此剑,最后也只能被拒之门外。”
“此外,年龄合适者,还需通过他们设下的‘试炼’。”
顾海潮继续道:“弟子不敢妄言。那试炼看似公正,实则诸多关卡,皆与他凌霄宗本门功法隐隐相合,只对他们自家弟子有利。”
“我栖云宗上下,符合骨龄要求,又通过了那试炼的,唯有弟子一人。其余各派,能入围者亦是寥寥,而凌霄宗本门却有十数人之多。”
百里平点了点头。
顾海潮知道此事还远远不至惹得师尊皱一皱眉,便又继续。
“后来便是认主仪式……弟子无能,竭尽全力,亦未能引动羲和剑半分回应。弟子……有负师尊,有负宗门重托。“
他说到此处,不禁低下头满面羞惭,却不是为了当日取不回剑,而是心中明白,即便如此,师尊也定不会为此责备自己。
果然,百里平温和道:“羲和剑性灵特殊,非你之过,改日我亲去凌霄宗拜访。“
顾海潮喉中一哽。
这话要是放在一日前还好,如今厉图南说了那样的话,赤雷子岂会放过?
他日百里平去取剑,他凌霄宗定会借此发难,如此岂不是……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此时还不知赤雷子方才那一记雷光,已然试出百里平现在的真实修为,如果知道,心中难受恐怕还要更甚。
他想了想,终于精神一振,没忍住又道:“幸而他凌霄宗入围的弟子虽多,到最后却也没有一人能让羲和剑认主。可见剑器有灵,毕竟不认非主,任他再多筹谋,也是枉然。”
此时百里平起心动念,自可让羲和剑自行飞回,可自他重生之后,有意无意,同凌霄宗这现如今的第一大宗门,已经结怨不浅。
贸然为此,恐怕还要更生嫌隙,实非上策。
“当日情形,我都知道了。”
百里平沉吟片刻。
眼下羲和剑不易轻取,还是先去阵眼处探查一二。
如果真是最坏的情况——羲和剑久离阵眼,也在冥界设计之内的话,那阵眼处的情况,现在恐怕不容乐观。
他看向顾海潮。
顾海潮察觉他的视线,不由肩膀一挺,站得更直。
百里平却摇摇头,冥界之事,还是不要将这二徒弟也牵扯在内为好。
正要让顾海潮先去休息,忽然一个弟子赶上前来,面色几度变换,终于咬着牙道:“师尊,那厉、厉……”
“厉图南他,他回去后便在床上翻腾不止,只是喊疼,把血吐了一地,吵着要见师尊。还说、说……”
“他说他做过的事,只要师尊肯见他,当着师尊的面,他一件一件亲口都说清楚。不然……”
他闭一闭眼,几次下定决心,终于一攥拳道:“不然他就自己捅穿脐脉,毒发身死……同师尊……到冥府相依。”
正要让顾海潮先去休息,忽然一个弟子赶上前来,面色几度变换,终于咬着牙道:“读者老爷们,那厉、厉……厉图南他,他回去后便在床上翻腾不止,吵着说,再不给评论,他就,他就撞豆腐自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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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