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道魁梧的身影裹着山间的凉意大步踏入。
来人目光如电,瞬间落在百里平身上,上下飞快一扫,脸上顷刻间布满又惊又喜的神色。
“好小子!真真是你!”
他声若洪钟,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了百里平一下,手掌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两记。
这拥抱十分亲热,却有一缕细微的灵识,悄然探入百里平体内。
百里平知其苦心,并不介意。
“我接到传讯,还不肯信,但又怕是真的,火烧屁股就赶来了!竟然真是你……”
来人把着他肩头,同他分开些许,脸上神情愈加激动,“你如何……”
他声音未落,另一道清瘦些的身影也步入房中,在百里平脸上注目片刻。
他面上沉静,可一双眼睛里的惊喜之意毕竟遮掩不住。
顾海潮低头见礼,“见过裴师伯,赵师伯。”
来人乃是百里平的两位师兄,一名裴沧海,一名赵守拙。
他们师兄弟三人当年同出一门,情谊深厚,只是后来百里平接掌栖云宗,名动天下,光芒太盛,裴沧海与赵守拙不愿永远蹉跎在他的影子之下,便先后自立门户。
但虽是分家另过,多年来几人彼此扶持,关系从未疏远。
“两位师兄,”百里平任由裴沧海探查过,见到二人,声音当中也微见动容,“劳烦你们挂心,特意赶来。”
寒暄过,赵守拙目光一转,瞥见床上气息奄奄、满身血污的厉图南,不由得低呼一声:“这是……图南?”
裴沧海闻声,这才松开百里平,顺着赵守拙的视线望去,下意识脱口而出:“师弟,你这是在清理门户?”
他与赵守拙远在各自宗门,却也早听闻了厉图南这些年的“丰功伟绩”,此刻见此情景,自然作此猜想。
然而,百里平摇摇头,只道:“师兄稍待。”
说着转身走回床边坐下,指尖探向厉图南脐心,隔着衣料缓缓吐出灵力。
顾海潮在一旁瞧着,见师尊眉头微微向内一蹙,张了张口,却不敢发问。
裴、顾二人不知内情,更是面面相觑。
待百里平重新加固过封印,厉图南脐间涌血渐渐轻了,却没止住。
百里平并不理会,正待抬手,却忽然让厉图南一把扣住手腕。
厉图南满手是血,一霎时就将百里平衣袖染红。
顾海潮惊得猛地上前一步,百里平却端坐不动,眼神当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后吐出灵力,将厉图南的手轻轻震开。
厉图南坚持至今已是强弩之末,再说不出话,也抬不起手,眼神却不肯放过,仍紧盯着百里平,像是对他说着什么。
百里平却直起身,“你且在此处思过休养。待你伤势稍愈,再论你过往种种。”
说完,他不再看厉图南,转向裴顾二人:“两位师兄,请借一步说话,去议事堂。”
顾海潮闻言,下意识地便想退开。
师尊与两位师伯商议要事,他自知身份,理应回避。
不料百里平却看向他,道:“海潮,你也一同来。这些年执掌宗门,独挑大梁,你做得很好。有些事你也应当知晓。”
顾海潮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心绪翻涌,立刻又强行压下,脸上神色愈发肃然,沉声应道:“是,师尊!”
百里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当先向门外走去。
裴沧海与赵守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随即跟上。
顾海潮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将背挺得笔直。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床上厉图南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愈发黏重。
---------
几只长明珠悬在壁上,将议事堂内照得通明。
百里平给裴、顾两师兄看茶后,缓缓说道:“天劫当日,前六重雷劫尚算顺利,到第七重时……我心脉忽感滞涩,觉着好像魂元在被什么啃噬。”
“现在想来,应当是与当时所用法器有关,只是那物已在雷劫中损毁,无法验证。”
他顿了顿,看向两位师兄,“我重伤之后,马上便有冥界壤师闯入我闭关之所,总计有十二人。”
他语气平淡,内容却令人心惊。
“他们手段诡异,出手狠辣,而且配合周密,有人掠阵、有人强攻,还有人偷袭于我。我虽反击,重伤之下却毕竟不敌……之后的事便不知了。”
裴沧海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果然是他们搞的鬼!”
他与赵守拙对视一眼,“我和守拙接到消息赶来时,你栖云宗后山一片狼藉,山石崩裂,焦土处处,可见战况之烈!”
“可奇了怪,现场除了你的血迹和一些散逸的灵力之外,竟看不见一具尸体,甚至连那些偷袭者的半点气息都搜寻不到,干净得就像被大水冲过!”
赵守拙接过话道:“那时我与裴师兄分析,你立身持正,从不曾与正道结仇,如此手段,在魔修妖修两道也不曾听闻,便猜想,莫非……与冥界有关?”
顾海潮只听得心潮浪涌,胸脯不住起伏,手按腰间,却没佩剑,咬紧牙关,按捺着没有出声。
百里平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我确信当时重创乃至格杀了至少五人。如今看来,冥界确有秘法,不仅能毁尸灭迹,更能将自身气息完全抹除,不留后患。”
顾海潮此时上前一步,补充道:“师尊,还有一事。”
“您渡劫当日,宗门外围接连收到急报,称西南有大批妖族异动。”
“事态紧急,各宗门又皆得到急报,彼此传讯,厉……”顾海潮顿了顿,“厉图南与弟子只得前往处置。”
“如今想来,此乃调虎离山之计,旨在令师尊身边无人护法。”
百里平眼中了然:“可知那消息源头?”
顾海潮面露惭色:“不知。但就在师尊……陨落当日,门内弟子苏墨便失踪了,再无踪迹。”
“苏墨……”百里平手捧茶盏,啜了口茶,在心中回忆一番。
他弟子众多,对苏墨仅有不多的印象。
此人入门虽早,却资质平平,数十年修为进展缓慢,甚至不如晚他多年入门的牧云,平日沉默寡言,总是低垂着头、脸色苍白,极易被人忽略。
百里平命他打理丹房,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可现在看来……
“咔嗒”。
百里平搁下茶盏。要果真如此,冥界布局之深、之隐,当真令人脊背生寒。
他抬眼看向裴沧海与赵守拙,“两位师兄可还记得,我陨落前数年,一直在为一事奔走?”
赵守拙颔首:“自然记得。你当时巡查镇界碑,曾在冥界之门附近,发现过一种黑色根须罢?咱们三个还曾一同前去调查,其上阴煞之气甚浓,绝非凡间之物。”
“我回去翻遍古籍,确认那应当便是传闻中的冥界之花——赤渊幽昙。”赵守拙继续道。
“传闻此花只在冥界之门开启前三天方才涌出地表,门闭后一日,便即枯萎缩回地下,身带奇毒,触之即死。”
“师兄说得正是。那根须上的气息,我当时只觉着有几分熟悉,此次我为图南重新封印……”
百里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终于确定,他体内纠缠百年的奇毒,其源头正是此花!”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了这个信息,才继续道:“而我遇见图南,将他带回山门的时间,刚好便是一百二十年前,上一次冥界之门开启之后数天。”
议事堂内陷入一片死寂。一个跨越百年的阴谋轮廓,在这沉默之中中森森浮现。
半晌后,裴沧海道:“那时厉图南还不到十岁吧?”
“一个小孩,又是凡人,冥界干什么对他下手?况且,既然是奇毒,怎么他中毒之后却未即死?”
赵守拙沉吟道:“现在还不可知。但恐怕冥界选中他,和他身中此毒却能不死,是为同一个缘故。”
“还有一事,”百里平并未在此事上多纠缠,再次开口,“我苏醒后,便尝试感应羲和剑。”
他看向顾海潮,“它已不在栖云宗了。”
顾海潮脸色一白,立刻跪倒在地,“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
百里平以灵力将他托起,“不急,慢慢说。”
顾海潮虽然站起,却满面惭色,手脚几乎没处去摆。
“师尊仙逝后不久,凌霄宗玄玑长老便联合数位宗门耆老前来,言说羲和剑乃镇压冥界封印之关键,不能因师尊不在而荒废。”
“他们……他们以大局之名,强行将剑取走,言说要让此剑重新认主。弟子们势单力薄,无力阻止……”
百里平闻言,微微蹙了蹙眉,手指在茶盏上转过一圈。
羲和剑乃是千年前人界修士与冥界那场大战中,七贤以自身魂元布下禁制,插入中心阵眼、永镇冥界的关键。
七贤身陨后,羲和剑认主于百里平。此后每隔数十年,百里平便以此剑重新加固封印,至此千年间倒也无事。
此剑乃他本命法宝,被人强取,百里平修养再好,闻此也不禁皱眉。
可毕竟人死如灯灭,玄玑等人行事虽显霸道,却也占着大义名分。
百里平并未动怒,只是忧虑更深。
“剑离阵眼,封印本已松动,加之冥界暗中活动频频,我恐不日之内,要生大变。”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裴沧海性子急,打断道,“师弟,你如今这身子……究竟是什么情况?功力恢复几成?”
百里平对师兄并不隐瞒,如实相告:“此身非我原躯,乃是以某种极阳灵材为基塑成的人偶。”
“我已试过,经脉宽广坚韧,内府灵力充盈,只是运转毕竟不如原本肉身圆融自如,眼下境界,大约只在元婴初期。”
他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端详,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只是……按说若无带有灵力的血肉为牵引,就是在肉身堆满天材地宝,神魂也极易离体。这具人偶,却能将我残魂完全稳固其中,全无排斥之感……”
说到这儿,他抬眼望向某处, “此中关窍,恐怕还要去问制作它的人。”
长明珠清辉如水,照彻满堂,众人却觉一道阴影缓缓漫过头顶,心中生出几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