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殿,烛火摇曳,映着江晚晴沉静的侧脸。白日里被温彦和林初霁接连搅扰的些许波澜,已在她眼中沉淀下去,复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含翠悄步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以火漆封口的信函,低声禀报:“娘娘,北疆八百里加急,江桐将军的信使到了。”
江晚晴眸光微动,放下手中那本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的书卷,接过信函。指尖触到那粗糙的封漆,仿佛也触到了北地凛冽的风沙。她挥退含翠,独自在灯下拆开了信。
信是江桐写的,字迹如其人,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飒爽。通篇读下来,无非是报喜不报忧——仗打得很顺利,又夺回了两个被胡人占据的草场,缴获了不少牛羊;
将士们士气高昂,让她不必挂心。只在信末,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前几日遭遇小股流寇,胳膊上被划了道口子,早已结痂,无碍。
江晚晴的指尖在那“划了道口子”几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眉头蹙起。她了解自己的妹妹,所谓的“小股流寇”、“无碍”,往往意味着实际情况要凶险数倍。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
回给江桐的信,语气是一贯的冷静克制。先是对她取得的战果表示了肯定,寥寥数语,点到即止。
接着便是叮嘱,要她稳扎稳打,切勿因胜生骄,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最后,笔锋一转,落于细微处:
「北地苦寒,风沙砺骨,切记添衣饱食,勿贪凉冒进。伤处虽小,亦需勤换药,谨防风邪入侵。军中事务虽繁,亦当寻隙休憩,勿耗神过度。若有闲暇……可归家一叙。」
她将信纸拿起,待墨迹干透,仔细折好,装入信封。
然而,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立刻唤人送出。而是静默地坐了片刻,重新抽出一张干净的纸。
「她入宫了。」
仅仅四个字,却仿佛耗去了不少气力。她停笔,目光落在空茫的烛火上,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张时而傻气、时而委屈、时而又充满莫名热情的脸。
「……与旧时无异。」
「仍爱哭。」
笔尖在“哭”字上轻轻一顿,像是勾起了某个久远的、带着湿意的回忆。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影,受了一丁点委屈,或是练琴弹错了音,便会瘪着嘴,眼眶瞬间红透,金豆子说掉就掉,怎么哄都哄不好,非要她……
江晚晴猛地敛住思绪,将那不合时宜翻涌上来的画面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最终,她拿起那张只写了三行字的纸笺,移至烛火之上。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几句关乎某个“她”的私语吞噬殆尽,化作一小簇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簌簌落下,散于空气中,再无痕迹。
仿佛那些微澜的情绪,从未存在过。
殿内重新归于沉寂,只剩下烛心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江晚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点灰烬彻底冷却,然后,她拿起那封只装着对妹妹关怀的信函,封好,沉声唤道:“含翠。”
“奴婢在。” “即刻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北疆江桐将军处。” “是。”
含翠双手接过信,躬身退下。
翌日,温彦到底还是没忍住,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像小猫爪子似的挠着她。昨日被林初霁那“报恩”弄得焦头烂额,后来又见晚晴神色有异,总怕她误会自己与那傻贵妃真有什么不清不楚。
“咳咳……阿嚏!”刚走到凤仪宫殿门外,温彦就忍不住咳了两声,鼻子也有些塞,显然是昨日一惊一吓,加上夜里没睡好,染了风寒。
她吸了吸鼻子,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走了进去。
江晚晴正坐在窗边看书,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愈发显得清冷出尘。
听见动静,她抬眸,目光在温彦那略显萎靡、还带着点鼻音的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陛下龙体欠安,不在养心殿好生歇着,来臣妾这里作甚?”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疏离。
温彦讪笑着凑近:“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小咳嗽,不碍事。朕就是来看看你,昨天……”
她话还没说完,江晚晴已放下书卷,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与她拉开距离,语气清晰地打断她:“既是染了风寒,便该好生将养,莫要四处走动,过了病气给旁人。”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温彦因咳嗽而泛红的脸颊上,补充了一句,声音冷清如玉:“离我远点。”
温彦:“……”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里那点忐忑瞬间变成了委屈。看吧看吧!果然是误会了!都开始嫌弃朕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解释,却被江晚晴一个冷淡的眼神制止。最终,温彦只能蔫头耷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凤仪宫,感觉自己不仅身体不适,心里也更堵得慌了。
到了下午,温彦的病情加重了,头昏脑涨,浑身乏力,连批阅奏折的力气都没了,直接瘫在了养心殿的龙床上。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江晚晴正对着一局残棋凝思。听闻温彦病倒,她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棋子。
“更衣,去养心殿。”
当她踏入养心殿内室时,只见温彦裹着厚厚的锦被,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上覆着湿毛巾,正闭目蹙眉,显然极不舒服。御医刚诊过脉,说是风寒入体,有些发热,需好生静养。
江晚晴没说什么,只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她走到书案前,那里还堆着小山似的奏折。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朱笔蘸墨,便开始批阅起来。
殿内一时只剩下温彦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温彦昏沉中醒来一次,迷迷糊糊看见江晚晴坐在不远处灯下批阅奏折的侧影,烛光勾勒出她清瘦而专注的轮廓。温彦心里一暖,哑着嗓子含糊道:“晚晴……辛苦你了……”
江晚晴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未抬。
温彦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被喉咙的干痛和浑身的热度搅醒,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难受得紧,忍不住在床上哼哼唧唧起来。
这时,江晚晴刚好批完手头最后一本奏折。她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起身走到床边,探手试了试温彦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滚烫。
她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转身便朝殿外走去,想去催问一下汤药煎好了没有。
就在江晚晴刚离开内室不久,林初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一听闻陛下感染风寒,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珍藏的、据说效果奇佳的药,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
“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林初霁扑到床边,看着温彦烧得通红的脸,心疼得不得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把抓住温彦露在被子外的手,紧紧握住,“臣妾带了最好的药来!您快服下!”
温彦正烧得迷迷糊糊,感官混沌,只觉得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握住了自己,耳边是焦急的女声。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只觉得眼皮沉重,眼前光影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总是温柔浅笑、会耐心哄她吃药的女子身边。
一股巨大的依赖和委屈涌上心头,她反握住那只手,滚烫的额头无意识地蹭着对方微凉的指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要溢出的思念:
“姐姐……我好想你啊……
林初霁猛地僵住,她看着陛下烧得通红却依赖地贴着自己手背的脸,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陛下……您、您在叫谁姐姐?”
是皇后娘娘吗?
就在这时,江晚晴端着那碗刚煎好、热气氤氲的汤药,步履无声地走到了内室门口。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龙床前——
林初霁俯着身,双手紧紧握着温彦的手,而温彦,正以一种全然依赖的姿态,贴着林初霁的手背,口中呢喃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那画面,竟有几分刺眼的……温情。
江晚晴的脚步在门槛处停顿了一瞬,仅仅一瞬。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最细微的波动也无,仿佛只是路过看见了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
然后,她端着那碗药,悄无声息地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心殿,没有惊动里面任何一人。
那碗本该喂给温彦的、滚烫的汤药,被她随手放在了外间侍立太监端着的托盘上,声音淡漠:“伺候陛下用药。”
翌日,温彦的高热总算退了下去,虽然还有些头重脚轻,咳嗽也未止,但总算能挣扎着起身了。
脑子清醒些,她便想起昨日迷迷糊糊似乎看到晚晴在批奏折,还……好像对她说了什么?记忆模糊,但她心里惦记着前日去凤仪宫被“嫌弃”的事,总觉得不安,便强撑着又去了凤仪宫。
江晚晴正临窗习字,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清瘦峻拔,一如她的人。听见通传,她并未抬头,笔尖依旧稳健地行走。
温彦讪讪地走过去,在她书案前站定,清了清还有些沙哑的嗓子:“那个……晚晴,朕……朕昨天是不是烧糊涂了?没……没说什么胡话吧?”
她试图解释前日被林初霁纠缠的事,“还有前天,林贵妃她那个救命恩人的事,纯属误会,朕跟她真的……”
“陛下在说什么?”江晚晴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将紫毫笔轻轻搁在笔山上,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全然不知,“臣妾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温彦被她这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解释全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江晚晴那张毫无破绽的脸,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就是……昨天朕病了,你不是来养心殿……”温彦试图提醒。
“陛下既已病愈,”江晚晴打断她,目光在她依旧不算太好的气色上扫过,语气疏离而客气,“便该好生将养,龙体为重。饮食上当多加进补,固本培元。”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窗外,声音清淡却带着清晰的界限:“也请陛下……多加小心,莫再将病气过给旁人了。”
温彦怔住了。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可那语气里的冷淡和刻意的距离感,让她心里一阵发凉。她明明是好了一点就来解释,怎么感觉晚晴好像……更疏远了呢?
“晚晴,你……你怎么了?”温彦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拉她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是不是朕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江晚晴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触碰,重新执起笔,蘸了墨,目光落回空白的宣纸上,仿佛那才是她唯一在意的事物。
“没什么。”她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多虑了。若无事,臣妾还要习字。”
温彦看着江晚晴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里又急又委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吐不快。她再次上前,这次不管不顾地抓住了江晚晴执笔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她挣脱的执拗。
“不是这样的,晚晴!”温彦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急切,眼神紧紧锁住江晚晴试图回避的目光,“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林初霁?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觉得我跟她真的有什么?”
江晚晴手腕被她攥着,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她看着那团墨迹,又抬眼看向温彦那双写满了焦急和不解的眸子,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倏然间泄了气。
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了。那些冷言冷语,那些刻意的疏离,与其说是生气温彦,不如说……是被林初霁那种毫不掩饰、全心全意扑在温彦身上的姿态,搅得心烦意乱。
江晚晴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轻轻挣了一下手腕,温彦立刻松开了力道,但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她。
“陛下多虑了。”江晚晴的声音放缓了些,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刻意的冷硬消散了,“臣妾没有不信你。”
她抬起眼,对上温彦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无波:“只是陛下病体未愈,实在不宜过多劳神。那些无谓的误会,过去了便过去了,陛下不必时时挂怀,徒增烦恼。”
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安抚,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缓和:“臣妾只是……希望陛下保重龙体。”
温彦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从刚才冰封般的状态,忽然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看似冷静克制、实则将一切都隔绝在外的模样。这转变太快,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晚晴说信她。还说让她别太在意,保重身体。
温彦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缓缓落回了实处。委屈和焦急瞬间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恍然和隐秘的窃喜所取代。
看吧!晚晴果然是在意我的!她刚才就是吃醋了!只是她性子冷,不肯承认,现在又怕我多想,开始哄我了!
温彦心里顿时豁然开朗,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带着点傻气,又带着点得意:“好,好,朕知道了。朕一定好好吃药,尽快把病养好,绝不让你担心!”
她看着江晚晴重新执笔,试图挽救那张被墨迹污了的宣纸,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而美好。
温彦心里美滋滋地想:【得加快进度了!必须尽快让晚晴解除误会,还得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不能再让那个小傻子横在中间了!】
她打定主意,要更努力地“助攻”,势必要撬开江晚晴这座冰山,让她亲口承认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