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天,王都东市自清晨起便开始锣鼓清场,天刚破晓时,擦着天际而来的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的男人胡须花白,面目沧桑,身上衣裳却可见原本华贵。
其后的侍从紧紧压着一个年轻男人,那人低头垂眉,看不清神色。
路上行人见罢,纷纷拾起菜篮里的叶子鸡蛋甩在几人脸上,更有甚者,径直吐着唾沫,直接甩在几人衣襟上。
“不要脸的老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代国的贪虫!”
年轻人停了,耳朵动了动,又将头垂得更低。
“什么清贵世家李家,道貌岸然,一窝伪君子!”
“李家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当真令人失望。”
秋风乍起,拂开被镣铐几人凌乱的发丝,老者神色悲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年轻人。
“子量,为父对不住你……”
他喃语着,又被打了回去。
年轻人终于有了动静,于无声处动了动唇角。
父亲并非是对不住他李泽,而是整个李家。
如今代国上下,太子监国掌军,帘后亦有辅政公主,两人年岁不大,却掌握着大半权势。
父亲糊涂,竟真做了那样以下犯上的事情。
李泽苦笑,心中只想着家中女眷,祖母,母亲……还有阿妹。
好在已与赵家姑娘退婚,否则他之罪孽深重,无法衡量。
马蹄声打破他的幻想,陆江驾马而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攥着明黄圣旨。
作为左相,他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已经到达刑场,刽子手擦刀饮酒,虎背熊腰,蓄势以待。
陆江立于刑堂之上,威风凛凛,双目炯炯,只心中依旧惋惜,面前跪着流泪的男人,何尝不是曾经的战友。
李至啊,李至!糊涂。
“李至,你身为前任御史中丞,王上怜你身弱,特允你待家养老,你却大逆不道,挪用私库,欲行联合外贼叛逆之事,你认是不认!”
李至花白的眉毛触动着,却说不出话来……他才四五十岁,却在几夜间老的不成样子。
寒光四射的大刀就悬在空中,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他的双腿发软,踌躇之间,他想的是身后的李泽,“……认。”
都到这一步了,认,不认。无甚区别。
陆江无奈叹气,却依旧保持明上威严。
“太子监国,特下此旨,命尔等今日凌迟。”
话音一落,方才踌躇的人瞬间挣扎起来,双目通红,涕零不尽,“左相!看在我曾为代国,为王上效力的份上,可否饶恕我家中老母儿女,我不孝不忠不义,但恳请王上、太子开恩!”
“父亲——”
李泽下意识想伸手拉他,却被沉重的镣铐拖住。
“我愿下地狱,凌迟分尸之苦。但请王上太子明辨,家中小儿子量未曾忤逆,还望饶恕他一条小命!”
他苦苦哀求着,生命进入倒计时,恐惧消散几分,涌上来的是压在心底的不甘。
“王旨已下,岂能返回。”陆江背过身去,行刑的令牌正在面前,只需要他抽出,再判决台下几人的死亡即可。
其上沾染斑驳露水,有人终究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李至还在苦苦哀求着,以至于路边行人都有些动容。
令牌上的露水沾上指尖,天际处扬起一阵灰尘,骑兵高举另一道旨意疾行而来,“且慢!且慢!?”
陆江等人愣在原地,顿时搞不懂什么意思。
“且慢,太子有令!恤前御史中丞李至为代苦劳,其子李泽贬谪荒界充军,固守边疆,永世不得回京,永世不得立功勋。家眷打入新稷学宫作为杂役,永世不得出,其人及其后代永世不得立功勋!至于李至,斩首示众。”
呆呆的听完,李至仿佛懵了。
这已经是天大的开恩,天大的开恩!
他不禁笑出声,李泽皱着眉头,慌张的想去抓父亲的衣角,余光看见他被尘土盖住的华贵衣角,又放下手,暗自垂首。
陆江心中莫名松气,却依旧存疑。
“且将王旨呈来!”
骑兵气喘吁吁的双手呈上王旨,陆江小心打开一看,果然有国玺。
路边看热闹的行人却有些一头雾水,这自古以来,还从未有人能在刑场上活着下去。
“李家叛逆未成,旁人无辜,昭阳公主心中动容,深夜面圣,力争之果。”
不远处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赵京仪身着素衣,面色坦然,款款而语。
“竟是公主?”
路人听罢,纷纷耳语起来,口气中都是些不可置信。
昭阳公主,竟是如此良善之人。
“公主良善,前不久才刚建成学宫,还有专门为女子而设的学门,如今又为这等人动容,哎!”
“至善之心!”
……
陆江隔着人群同赵京仪对视,赵京仪礼仪得体的回以视线。
朝堂上下,谁人不知赵京仪是太子最看重的谋士,连赵定之子赵约都要让出几步。
他来了,便代表着兰凌。
秋风起的更张狂些,李泽被强行带离了刑场,殷红血液为凛冽秋日抹上一缕悲伤,赵京仪神色淡淡,目光放远,那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
人群散去,陆江嘱人收拾尸首,便背手离去。
赵京仪走近马车,鞠躬行礼。
“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恐怕不会希望您在这。”
车内少女轻扯唇角,“恰巧路过,公子好眼力。”
赵京仪压低了身子,“草民不敢。”
帘内忽然传来小声啜泣,还格外耳熟。
赵京仪心中一惊,这偌大王国,难道还有能让昭阳啜泣之人吗?
“公主——”
“京妙,别哭了。”
齐湘看着靠在自己臂膀旁的赵京妙,压低了声音道。
“公主,谢谢您,我、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怎么能这般过分!”
“他性命无忧,你二人尘事已了,作为赵家贵女,你不该为他沉溺。”
她抬起一双哭肿的眼睛,齐湘垂眸,轻轻拿起手帕给她抹眼泪。
帘外的赵京仪认出是自己家妹妹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惊。
“阿妙,莫要叨扰公主,下来!”
“无妨。”
齐湘探帘而出,手中握着赵京妙,“我替你找更好看的,更有才华的,京妙,跟着兄长回家吧,此地血腥,不宜久留。”
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不同于京中贵女们钟爱的各种花香。
作为太子面前的红人,这种味道他很熟悉。
她及腰的墨发率先映入眼帘,伴随着珠翠步摇的清脆响声,丁零动人。
代国第一美人,即使赵京仪从不在乎,但当面前的女子朝他看来时,赵京仪莫名心中一窒。
秋水剪瞳,本是一双潋滟的杏眼,却生的明媚而妩媚,肤白如凝玉,眉头秀美,无一处不精致。
兄妹两人分明长得并不像,却又处处相像。
“赵公子?”
齐湘拧眉,语气却依旧带笑。
赵京仪蓦然回神,往日平淡从容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的同齐湘接触。
“草民该死,请公主责罚。”
“该死?”
齐湘笑道,“倒不知公子做了什么。将京妙带回去吧,好好照看。”
她不欲同他多说。
“阿兄!”
赵京妙方才止下去的泪水又夺眶而出,赵京仪心中疼惜,面上却不显。
齐湘将握着赵京妙的手递过去,他行为一顿,还是迎着她递过来的方向去接。
“王兄还在军营么。”
齐湘本想回身上车,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
赵京仪交手行礼,“殿下尚在军营校场。”
“有劳。”
齐湘礼貌回笑,又拍了拍赵京妙的头发,“乖,莫要哭了,我会心疼的。”
她声音放得轻,像是要将人溺死过去。
赵京仪站在原地,直到妹妹的泪水打湿衣襟才醒过来。
少年无端懊恼,耳垂却红了一片。
……
齐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这样的事情。
于她而言,在查到李泽之父站队异党之际,她心中就已经给他们定了死刑。
“公主,去校场吗?”
车外亲卫低声询问。
齐湘稍稍垂首,手中捧着那血玛瑙吊坠,“算了。”
她靠着,闭上眼。
美得如同一幅画。
车轮声滚滚,她猛然张开眼。
还有人敢拦她的车?
唇角下意识扯出得体而拒人千里之外的微笑,齐湘正欲开口,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淡淡清香。
她呆住,一双杏眼轻眨。
“哥哥……”
随即心里被喜悦填满,而齐沅并未上来马车,而是扫过车内简单的陈设一眼,然后轻展双臂,“如此委屈你自己,我从未教过。”
他声音依旧温和而轻柔,像是最柔软的清风。
齐湘搂上他的脖颈,而不过是得到这温热几秒,齐沅便让她稳稳站在地上。
攥着他的手,齐湘颔首,眼里有些委屈。
齐沅曲起手指,轻刮她脸颊。
“上去,哥哥带你去玩。”
“好啊!”
齐湘笑眼弯弯,“我还想去望仙楼,听说他们那出了台新剧,这个在宫里看没意思的!”
手腕上的金锁叮铃作响,齐沅低头俯身细细听她讲话。
齐湘像开了话闸子,一个劲的讲着,分明与他才一上午未见,却仿佛隔了数年一样。
齐沅牵着她,只是安静的听着。
好像看着齐湘的笑容,他便能看一辈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