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伦睦,则天道顺[1]。”
窗前檐下,杏蕊绽放,讲案之前,老人长抚白胡,目光和蔼,讲学声音悠远苍老。
齐湘手心撑着下巴,“太傅,这些您讲过了……”
早在两年前刚授课时便讲过了。
老夫子闻言,只是乐呵呵一笑,“温故而知新,公主自幼聪慧,自该好好领会。”
从窗外吹拂而来的微风轻轻卷起她耳边的碎发,齐湘端坐在那,“所谓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2]。太傅,齐湘以为,人伦关系并不仅仅是人区别于禽兽的纽带,更是国家礼仪维系的约束,人伦即礼,无礼不国,国亦不能无礼。”
周焕文听罢,扶案起身,“公主与太子的见解倒是一般无二,只是依旧太过于浅显。”
齐湘抿唇,“王兄自有他的见解,又怎会浅显。”
老夫子一愣,缓缓踱步至她面前,“公主是在生老夫的气?”
齐湘闻言,起身致歉,“太傅,齐湘并无此意。”
周焕文轻抬她手肘,随即放下,“殿下金枝玉叶,又聪慧无双,两年以来,臣得以成为两位殿下的老师,已经是荣幸之至。”
她眉头轻皱,“太傅此言……”
“臣已报辞呈,不日将返乡授课,公主殿下,关于臣,这重温人伦礼仪便是臣的最后一课。”
虽然齐湘早有预料,但未曾想老师行动居然这样快。
她想说什么,周焕文和蔼的看向她,问道,“关于这些,老夫不欲多言,公主只能领悟……听闻公主前几月开始,广纳贤士,兴建学宫,并设立女院,殿下不怕难吗?”
“代**力强盛,民风彪悍,近年来战事频发,百姓更是却不看重文学一道,朝廷之上,文武不平,各州州官,年年都有通过考试派遣而去的年轻人,却难免是良莠不齐,矮里拔高,长此以往,终究是弊端,而何不大胆尝试,战事之上,男子发力为主,幕后……女子又何尝不能大放异彩?”
她本身便是一个例子,各国长此以来,除却纪国的南宫蘅,还未曾有女子干涉的说法,更不要提学习王君才接触的东西。
周焕文不语,笑而转头看向她的身后,随即伏低身子行礼。
兰城立在原地让他起身,身姿挺拔,神色认真。
齐湘顺着周焕文的目光朝后看去,心中一惊,“父王?”
兰城轻笑,抬手招她过去,话却是对周焕文说的,“焕文,把孤的孩儿交给你,孤很放心。”
“阿湘说得好,正中孤的心意。”兰城抬手,轻拍她肩膀,“阿湘只管去做,孤相信你。”
齐湘笑眼弯弯,“阿湘现在可不敢说大话。”
她下意识朝兰城身后望去,却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未免有些失落。
“你王兄今日不回来学宫,他在军营。”
兰城轻哼,“还要孤特意来学宫一趟,免得你担心。”
“哦……”
齐湘心里失落,面上却不显,“辛苦父王。”
她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一般,笑着撒娇。
齐湘转身,看向周焕文,“太傅……何时动身?”
周焕文回道,“殿下不必牵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若往后公主有不解之处,嘉南山的草庐永远敞开。”
世上没有不偏爱天赋绝佳而好学学生的老师,偏偏代王宫有两位。
只是雏鸟总要自己飞翔,周焕文自认为已经无处可教,又怎么能耽误两位殿下的前程。
少女杏眼轻弯,“那太傅可不要嫌我麻烦!”
殿外阳光正好,明亮处格外偏爱于她,少女笑颜如花,眼眸清亮,真是最好的年纪。
周焕文心中叹气,桌案旁泛黄的书卷轻轻扬起一角,随即翻开一页。
两年多时光,自此离去。
……
蒹葭宫早早熄了半数的灯。
齐湘写完的别信放在桌案上,披着单衣坐在小榻上,屋内静悄悄的……月色却很好。
她支起窗子,俯在小案上,窗外不远处那一片瑶荷含苞欲放,在月色的浇灌下显得格外神圣。
一年前,年仅十七岁的兰凌迎着代国上下所有不看好的目光,独自挂帅征战卫国,仅用三月便凯旋而归,人数折损不到一成。
晚风凉凉的,齐湘忽然记起,那日哥哥凯旋而归,满城的鲜花为他绽放,哥哥的鬓角都沾着花粉。
满城的花为他而开,齐沅却从卫国带回来了瑶荷的种子。
蒹葭宫的瑶荷为齐湘而开。
轻轻抬手,捕捉窗前的风。
“哥哥……”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直到夜深,月亮都沉了下去,莲心才敢轻轻的为她披上衣裳。
……
身体忽然很舒服,像是贴着温热的木头。
齐湘挣扎着睁开眼睛,少年淡色的唇,峻挺的鼻,纤长的眼睫映入眼帘。
“哥哥!”
齐湘清醒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脖颈,靠在他怀中轻嗅,“哥哥,你回来了!”
齐沅将她放在床上,随即背过身去,“又不好好睡觉。”
他的声调总是冷冷的,但面对齐湘,却不可避免的柔和,这怒便是嗔了。
“你不在,我睡不着。”
齐湘轻哼,“哥哥要是能陪我睡觉,我保准每天都睡好觉。”
比清香更先袭来的额头的微痛,齐湘简直不可思议,坐直了身子,“哥哥?!”
齐沅只是轻轻一触,她便受不了——哥哥从来都不敲她脑袋的。
少年一愣,心想并没有用力气,但还是下意识俯下身检查了一下,“生生,不要乱说。”
他清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额头,齐湘瘪嘴躲开,“行,行!”
生气了。
少年眸色一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檀盒,“……哥哥错了。”
齐湘撇头,却直接拿下他手中的檀盒。
“我没有要和你生气。”
她声音闷闷的,小小的。
齐沅给她披上衣裳,“看看喜不喜欢。”
齐湘垂头打开盒子,一直流光溢彩的百鸟步摇顿时吸引了她的目光,少女举起步摇端详,“我就说有吧!天芳阁还说恐怕做不出这样的,哥哥你看,明明就很好看啊!”
“嗯。”齐沅轻轻抬手,“生生要不要试试?”
齐湘兴致冲冲地将步摇塞到他掌心中,“恐怕又是做代国第一女娘的一天。”
她笑得明媚,齐沅也同她一起笑,“恐怕每一天都是。”
齐湘凑近一点,他身上的清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齐沅抬头,才发觉刚才一直在看齐湘神情,故而忽略了她还未梳妆。
“生生还睡吗?”
齐湘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摸上自己的头发,“哈哈哈,我真是睡傻了,连没有梳妆都忘记了。”
齐沅侧身,伸手去拉她,齐湘顺其自然的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中。
他掌心有很多茧,有写字来的茧,有练剑来的茧。
哥哥是世上最厉害的人……齐湘指尖轻触他掌心的茧,却又有些心疼。
她要快快变得厉害。
齐沅让她坐在镜前,自己则是熟练的挽起发来。
“哥哥今天有其他的事情吗?”
挽起一缕长发,少年显得格外认真,“嗯……我就在蒹葭宫,我们可以一起看书写字,生生有什么不懂的吗?”
齐湘闻言,眼眸一亮。
“听京妙说,华亭寺春景如画,满山鲜花开遍,是我们王城一道美景……她还笑话我呢,说我堂堂一个公主殿下,居然没有去过华亭寺,那可是国寺!”
她讲的很开心,却未曾察觉挽发之人的迟钝。
“哥哥?”
齐湘孜孜不倦的讲完,才发现齐沅安静的不同寻常。
往日里他也爱静静地听她说话,却不会像这次这样有些……不同寻常。
齐沅抬眸,继续给她梳发,“华亭山长阶入云,前几日又下了春雨,也许不好走。”
齐湘皱眉,“有你在,不是吗?”
齐沅沉默一瞬……她看着齐沅,想了想,“算了,哥哥好不容易才休息几天。”
她从不在齐沅面前修饰神色,故而眼底有些失落。
赵京妙还说,在华亭寺许愿会很灵的。
算了,往后同哥哥的日子还那么久。
……
“生生要戴这支步摇去华亭寺吗?”
齐沅面容依旧平静,只是眼眸深黑,看不到底。
齐湘下意识轻嗯,又反映过来,“我就知道!”
她亲昵的起身环抱住齐沅,原本熟悉的动作……却让他的手无处安放。
妹妹发间的馨香袭来,她轻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齐沅感受着她的雀跃,不禁轻放在她的脊背上,“怎么才能……”
怎么才能拒绝你呢。
她抱着不肯撒手,齐沅也没有办法——无法说谎的是,他从始至终便知道,自己喜欢同妹妹的所有接触。
周焕文的话依旧在耳边回荡着,细微的痛苦感与齐湘突如其来的拥抱欢愉碰撞着。
饶是聪慧如齐沅,面对过千军万马,孤身闯入过万千魔窟的他,也不懂这是为什么。
她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那一片便是热的。
“生生……”
齐沅轻轻拉开齐湘,齐湘便拉着他的手,她眼角的痣动了动,显得格外灵动。
“出门——”
“我知道,我知道,要紧紧拉着哥哥的手,不要放开!”
她笑着想,自己才不会放开。
齐湘要永远拉住齐沅的手,永远、永远不分开。
[1]:出自《巴陵本末》(宋·周密)
[2]:出自《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