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西悬,丞相府的侍女侍从们大气都不敢出,纷纷屏息凝神,有大胆的,便悄悄用余光去看主位上端坐着的两人。
洛云间看了眼身旁的丈夫,张开嘴想说什么,又讪讪的合上了嘴。
被洛云间时不时打量下的陆江稳坐在位子上,他生的宽肩虎背,即使穿着淡青色雅袍,也全无文人身上那股儒雅气息,反倒一股骁勇之风。
而在这位当朝左相的面前,是已经冷掉的饭菜。
洛云间尴尬的收回再一次打量的目光,捏起手帕轻咳,犹豫说道,“夫君……孩子可能……”
实在是编不下去了!洛云间哽在原地。
陆江侧头,面色稍霁,温声回道,“云间,让你先用饭你便先用,你还等那个臭小子干什么。”
是我想等的吗……洛云间心中轻哼,但还是扶着额头无奈浅笑,要是她真吃了这顿饭回去,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今晚可免不了一顿毒打。
心里好不容易挤出几句话,庭院中的蝈蝈儿吵个不停,洛云间搭上陆江遒劲的手臂,正想开口缓和几句,自己那傻儿子的大嗓门拦都拦不住,透过院门传入两人耳中,“娘——我回来啦!想不想我!”
洛云间心里一咯噔,转头去看陆江的神色,果不其然,陆江脾气暴躁,听见陆非吊儿郎当的声音,顿时是气得脸色铁青,“陆非!”
陆非被唬住,黑黢黢的眼珠子去看洛云间。
洛云间一副恨铁不成钢,甩甩手帕摇摇头,挤眉弄眼,陆非后背一寒,刚想后退一步,木凳翻倒,这位虎背熊腰的左相作出摔筷子的模样,站起身又看见自家夫人,一下子气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几人对峙良久,陆江才气势汹汹的指着陆非鼻子骂道,“你这逆子!你老子今天又被参了,你明知道你老子说不过那群文人,你还一天天的给你老子找不痛快,逆子!我陆江今天不把受得气出出来我就不是你老子!”
陆非下意识顶嘴,“我又干什么了——”
“夫君,夫君!”洛云间哎呦几下,扶住额头,“啊……夫君,我的头好疼……”
陆非本来吊儿郎当束腿站着没个正形,一看他娘作势要晕倒,顿时跪坐在地,双手插天,“娘,孩儿错了,您别气。”
着急忙慌去扶夫人的陆江又一次上当,洛云间顺势靠在陆江的肩上,悄悄地给陆非使了个眼色,示意今日可不只是一顿骂了!
陆非接受到娘亲大人的眼神示意,会出洛云间的意思,全身顿时一哆嗦,小心翼翼后退的同时回想着自己两日的所作所为……没赔钱啊,也没打人啊……
打人?
我去!
陆非吞了口唾沫,正要施展一招走为上计的功夫时,陆江扶着陆云间,转头虎目盯着陆非的后背,“站、住。”
“爹——”
陆非熟练的再度跪下,“爹,孩儿知道错了,像孩儿这个年纪应该在私塾读书,不应该乱闯祸,爹,陆非知道错了,您看娘都被孩儿气昏了头,孩儿万死难辞其咎,只能面壁思过三日,否则愧于当爹娘的孩子!爹,孩儿没有故意去为难那什么……白叔从别国接来的高手,我就是,就是和孙雨他们打赌,闹着玩的……爹……”
他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陆江。
陆江怒其不争的指着陆非,话语哽在喉咙中说不出来,上下指了好一会,最后才妥协的叹了口气。
洛云间心中惊讶,难不成是自己会错意了,看起来不是很生气嘛。
“看你如此精神,想必是不用吃饭了。”陆江甩甩手,冷哼道,“滚!看着你就心烦。”
陆非嘿嘿一笑,立刻起身告退,笑颜如花,“爹爹娘亲早点休息,那儿子这厢就滚了!”
……
洛云间站直身子,手心放在男人的后背上。“夫君。”
陆江轻轻握过洛云间的手,看了她许久,然后放下,拂手而去。
“夫人,我还有些要事,热饭吃过后,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洛云间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徒留满席饭菜,散发着阵阵冷意。
……
陆非年纪尚轻,十六七岁的少年不吃一顿也睡的香,玩过一阵剑后就洗漱睡着了。
洛云间看着孩子熄灭的灯火,又看着明亮的书房处,终究是叹着气,端着参汤敲开了房门。
“夫君,你可是在怨我。”
自小跟在他们身边的长东替她开了门,洛云间走近桌案,放下参汤,陆江抬头,微笑以对。
“云间何出此言。”陆江听罢起身,“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有教好他。”
“何必这样贬低,”洛云间垂眸道,“他原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儒雅文人之子。”
她嗔怒道,“你也是威武将军出身……等他及冠,只要不做叛国伤民的事情,不做出忤逆君上的事情,不欺师灭祖,孩子优不优秀,便随他自己的造化去吧。”
“我又何尝不知,他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他轻叹。
明明正值壮年,男人却仿佛苍老了数岁。
“云间,昨日白新带尚且不知道身份明细的人回京,广纳贤才自然是为君之道……可如今草木皆兵,王上即使正值壮年,但王宫终究是不安稳,无论是谁来了这王都,都不得让京中那群老骨头松动松动骨头,你要想,太子——王上膝下子嗣空缺,王公贵族削尖了脑袋都要把自己的子孙送进王宫里去,谁不在拉伙站队,谁不想揪出谁的把柄?……可偏偏那个不争气的,同孙雨那群人厮混在一起,要搅和进泥水里,你让我这当父亲的,何尝不忧心。”
洛云间轻轻按住他的额角,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王后那边……”
陆江连忙拦住洛云间想说的话,“云间,王上宽容,能纳良言,但同王后相关的话,切记不可多说。”
洛云间拍开他的手,皱着眉头,“我怎么会不懂,这不是悄悄的私下话……”
陆江轻握她的手,压低声音,“王上如此年纪,或许天降我代国,再给我们恩赐一位殿下,那便好了。”
国之根本不稳,作为老臣,他终究是寝食难安。
倘若王室就此凋零,想必十拿九稳的便是在几位郡王和郡主中产生继承人了。
或者奇迹发生,那位失踪十数年之久的太子殿下回归代国。
可就算奇迹发生,不在代国王宫长大的太子,又会是何种模样呢,谁人又敢想象呢。
代国,真的能接受一个满身草野,大字不识的太子殿下吗。
前路漫漫且雾气弥漫。
陆江叹气,顶着脑袋靠在洛云间的身上,忽然觉得这左相的担子格外的重。
他本致力于为国开疆土,却被王上委以重任。
倘若……那个人还在,还在这个位置上。
陆江闭上眼睛,眉头拧着,紧紧不松开。
……
刚过了晚膳时刻,马车在白新后院稳稳停下。
齐沅率先下车,站在车下伸出手臂,“生生,到了。”
齐湘掀开帘子,搭着他的手臂跳下车,忍不住舒展手臂活动一下筋骨。
白新嘱咐车夫回去休息后,转头看着两人笑道,“还得委屈齐少侠、齐小姐先住在鄙人的府邸上,暂且是白某名义上的幕僚。要成为督查使者,有重重考验需要通过,白某无权打破规矩,齐少侠可愿意?”
齐沅轻笑,“既已到王都,齐某便没有折返的心力了。”
他既已经做出决定,就不可能让生生再跟着他四处奔波,何况,单凭他一人,无法对抗举国之力。
齐沅想到齐湘,便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齐湘躲在他身后,盈盈笑着回握他的手,她的声音轻灵,毫无马车奔波的劳累一般,“我相信哥哥。”
“你们兄妹情深,我倒是第一次见。”
白新感叹道,“时间不早了,两位跟我进来吧。”
两人被安排在两个相隔的厢房中休息,但到了夜半时分,齐湘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有些难以入眠,睡不着干脆不睡,她坐起身穿起衣裳,悄悄地拉开门——
“可是哥哥肯定休息了,”齐沅懊恼,“齐湘,傻子。”
月光本应该透过门缝潜入,可齐湘的面前依旧是阴影一片。
她不可思议的微微瞪大了双眸,随即轻轻拉开了木门,“哥?”
月色下,齐沅闻声回眸,看见她的脸,轻轻回笑。
“生生,不睡吗?”
难道不是我问你,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门前?
可少年依旧一副高华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尴尬与困窘。
“哥哥为什么不睡。”
齐湘说着,嘴角却情不自禁的扬起。
“因为生生还没睡着。”
他转过身,垂眸看着她,“有什么心事吗,生生?”
齐湘摇摇头,“只是不习惯,并没有什么心事让我睡不着。”
齐沅沉吟片刻,犹豫开口,“想听故事吗。”
齐湘向他伸出手,“我要听,必须是有新意的故事。”
他笑起来时,唇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月光轻洒下,齐湘看得很真切。
她忽然有些喜欢夜晚,因为每次天黑得时候,哥哥一定会在她身边。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