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北方的代国,每到冬日时分,整个都城都银装素裹的,不在衣裳里头多穿几件,就不敢出门。”
齐湘披着一件又一件厚重的外衣,支起胳膊撑在窗杦上,齐沅附身将窗子合上一些,拉住她的衣角往回扯了一些。
“天冷,寒气重。”
他说完,便坐回原地去擦他的面具。
齐湘将被子堆高了点,“不过要我说,这南方肯定还是更寒一些。”
“也许。”
齐沅起身将面具放回原地,他今日破天荒的没出门,故而只是松散的绑了头发,放在脖颈一侧。
“你去过吗?”
齐湘曲起手指勾住沾着雪霜的窗沿,不经意间问道。
“不曾。”
齐沅面色不改,看着齐湘淡声回道。
她听罢,弹散结成的冰霜,转过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你很会扎头发。”
齐湘笑着转移了话题,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还不如你技术好。”
齐沅笑了笑,“只是你自己不想学而已。”
齐湘的肩膀耷拉下来,被戳穿了也无所谓。
“今天不出门啊。”
窗杦上的冰霜又被她勾在手指上,指尖顿时被冻得通红,齐湘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院外被呼啸的寒风卷起的残叶,心情像是有些忧郁。
他的步子总是极轻,齐湘耳边没有传来丝毫声音,齐沅就已经揪起她已经沾湿的袖子提了起来。
齐湘仰视,“干啥……”
齐沅不由分说的关上了窗。
齐湘摸了摸鼻子,“知道了,知道了……”
相处一年,她可是被管得死死的——不对啊,自己干嘛要听他的。
齐湘瘪了瘪嘴,“我看书去了。”
齐沅侧过身,垂眸看着,像是在观察她的表情。
“说起这个,”齐湘皱眉询问,“你知道家里哪还有书吗?总感觉少了一些。”
齐沅摇了摇头,“不会。”
他摇头时鬓边没被梳上去的头发一摆一摆的,表情又认真乖巧,活脱脱像……
齐湘不敢想了。
走神之际,窗外忽然有什么在轻啄风铃,齐沅抬手,那窗子便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浑身青翠的小鸟钻了进来,齐湘认得,这是纪国王宫特有的传信鸟,听闻不怕冷不怕热,能连续飞翔数天。
来这里一年多,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鸟。
它停在齐沅的手指上,齐沅皱了皱眉,下意识将这翠鸟弹开。
想上前逗弄一番的齐湘顿在原地,一时不知要不要往后退。
“呃……”
被甩在地上的鸟儿又亲昵的凑上来,齐沅忽然蹲下,主动曲起手指,那翠鸟反倒不敢动了。
他面色平静,眼中却闪过几分懊恼。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齐湘摆摆手,“它是不是……冻傻了?”
齐沅揪住翠鸟的几撮毛,“可能。”
他举起不断扑腾好像要赴死一般的翠鸟,朝齐湘的方向靠了靠,“很脏,玩了要洗手——冬天,水很冷。”
齐湘想罢,摇了摇头,“那还是算了,很脏吗?”
齐故作严肃的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很脏。”
齐湘笑出声,连连说道,“我不玩了,我不玩了。”
齐沅松了口气,扯下脚环上的纸条,便从窗户缝那将翠鸟丢了出去。
“你要出门了?”
她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像是黑琉璃般透亮纯洁。
而这双眼睛,就这样看着他。
齐沅嗯了一声,“你要做什么吗。”
不像是询问的语气。
齐湘耸耸肩,“除了在这个小院子吃吃喝喝倒头就睡,我还能干啥。”
他忽然顿住,随即沉默。
……
齐湘站在门内,齐沅转身之际,她刚好关上门。
两人关系在不断拉近,仿佛一切都要开始回到从前。
但齐沅心中总是揣揣不安着,他了解齐湘。
不会再有人比他更了解齐湘。
霜雪一层一层,薄薄的积攒着。
风铃晃动个不停,在既安静又喧嚣的院子里,吱呀声响动。
齐湘呵呵一笑,少女笑颜明媚,像是能化解院中寒气一般。
老者立在门外,药童跟在他身边提着药箱。
许洚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丫头,天寒路滑的,你要是是在戏弄在下,下次,我可不来了。”
齐湘迎了上去,“许老,我从不打诳语。”
她的声音像是抓不住的风铃,在这寒天中格外动听清脆。
“说罢,家主只准我来这片刻,你的病,可还——好了啊?”
他眼睛一眯,半打趣半严肃道。
齐湘点点头,“便在院子中讲吧,许老,您撑得住不?”
许洚瞪了她一眼,就差没翻白眼了。
……
在院墙隐蔽处站了几个时辰的少年无声扫去肩膀的霜雪。
他的眉睫上都是一层淡淡的白霜,翠鸟在他的脚边一深一浅的踩着砖瓦上的雪。
齐沅轻声退了几步,转而消失在茫茫宫墙之中。
……
而金铃开始悬动时,齐湘刚好送走许洚。
少女一身素白长衫,在院门之外侧身。
“家主。”
南宫蘅笑了笑,抬头环顾四周一圈。
“你和以前,还真是不太一样了。”
齐湘低眉浅笑,弯腰行礼。
女人挑眉,“你倒是能屈能伸。”
齐湘抬首,“家主将他唤走,想必对齐湘也是感兴趣的。”
“你?”南宫蘅曲起马鞭指了指齐湘,哈哈笑道,“你一个不入流的卑贱小女奴,本王对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只不过是怕你病死了,那个小疯子发起疯来,本王难得麻烦。”
齐湘面色寻常,并不因为女人的轻蔑而有任何的变化,“家主……”
她往前走了一步,鞋底沾了些许霜雪。
南宫蘅皱了皱眉,只觉得面前的少女行为怪异。
“看你不像是病的要死了。”她嗤笑,“齐湘,收起你的心思,费尽心思让许洚过来,以此来吸引本王的注意——”
齐湘忽然被地上的霜雪滑倒,南宫蘅腕间的金玲剧烈响动起来,她下意识朝后退,齐湘摔倒在她面前,却眼急手快的抓住了她的裙边,像是要攥住她的脚腕。
“干什么!”
南宫蘅甩开齐湘,只觉得眼前的齐湘莫名其妙——对,她齐湘本来就是一个行为诡异的人。
冰天雪地里,她的掌心按在青石砖上,齐湘跪倒在地上,忽然看着南宫蘅笑起来。
南宫蘅手臂处忽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甩开马鞭,裹着寒霜的马鞭抽散了她自己扎得乱糟糟的头发。
“若齐湘要寻死,家主肯吗。”
南宫蘅立刻收回,她呼吸不畅,“死丫头,你想死是吗,你——”
齐湘抬头,即使她在低处南宫蘅在高处,也依旧难以忽视她汹涌而有些疯狂的双眸。
怎么会觉得这个与齐沅如出一辙的小疯子会变了个性子,变成真正的鹌鹑!
南宫蘅极易发怒,此刻却不得不平静下来。
齐湘看着她有恃无恐的笑,好像耗尽心思只是想将她引来疯笑一顿。
金铃再度悬动,墙边留下女人愤怒的鞭痕。
她踏雪而去,被踩着融化的雪,又变成空气回归到行人的肩头上——齐湘握紧自己的掌心,她任由小小的如盐粒般逐渐大起来的雪落在自己的脸上,唇边,发顶。
浸湿的感觉像是回到了重生回来的第一天的雨夜。
不……齐湘忽然想到,那天,根本应该没有下雨。
……
她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裳。
夜逐渐深了起来,齐沅并未如她所想,踏月而归。
南宫蘅在她这吃了疯,必定要还在齐沅身上的。
齐湘垂下纤密的眼睫,拢住乌黑的眼珠。
睡前,她将风铃挂回了屋子里,面的风大吵得人难以入睡。
而此刻,风铃响了,随之而来的是他轻声推开房门的声音。
齐沅似是料到齐湘没睡,他将屋门合上,极快的脱下自己寒气深重的外衣。
“睡不着吗。”
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待在桌案旁,不知道在做什么。
齐湘抓了抓被子,“今日,她……”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开始摸向枕下。
他靠的太远,齐湘一时判断不出什么。
“齐——”
“齐——”
两人出人意料的同时开口,齐湘闭上嘴。
齐沅觉得自己身边不再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后,便离她近了些。
“什么。”他的侧脸隐在沉重月色下,齐沅再度开口,“你想说什么?”
齐湘果真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她的掌心躺着小小的瓶子,在齐沅的眼前。
他忽然笑了,而齐湘低着脑袋,并未看见少年的笑。
一只略带着寒意的手按在自己的脑袋上,齐沅不动声色的抚过她的藏的隐秘的断发,“不疼。”
齐湘抬起头,心中莫名有些堵塞。
“这是许洚老先生给我的,你要用吗?”
齐沅接过,掌心离开她的发顶。
他一向少年老成,沉默寡言。
齐湘知晓两人不会再有多的话要讲,故而乖乖的躺回被窝。
“我休息了。”
齐沅往后退了一步,沉吟片刻后,轻声道,“好梦。”
齐湘捂住脑袋,闷闷的回道,“嗯。”
他往后退时,另一个小瓷瓶被藏入袖中。
齐沅紧盯着她悄悄藏着的那只右手许久,久到齐湘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齐沅?”
她探出头,“怎么了?”
他深黑的眸子中风平浪静,齐沅放下纱幔,不自禁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好梦。”
齐湘笑道,“那我再说一遍好吧。”
齐沅无奈的笑了,他不欲再打扰少女休息,想转身离开。
齐湘却叫住了他。
“你看见了?”
她还是这样,直白。
齐沅回眸,“倘若你想让我看见,我便看见了,倘若不想,我便没有。”
齐湘同他对视。
“那我想呢。”
齐沅抬眼,两人之间一种微妙的气息涌动着。
……
久到齐湘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得寸进尺了的时候。
少年哑声开口,“疼吗。”
她愣住。
……
“疼吗?”
月色下,少年握住她的手,他眉眼是无尽的温柔与耐心。
“并不疼,生生。”
……
齐湘顿时低头,摇头晃去无关的凌乱记忆。
他立在原地,忽然递过来那瓷瓶。
“……”
两人各自看着对方,又是一厢沉默。
齐沅弯腰,放下瓷瓶。
他回到往日里那般冷淡,齐湘却开了口。
“齐沅,倘若我说,我现在就想走。”
齐沅背身而立,安静的听她说完。
齐湘深吸一口气,“倘如我说,我等不下去,我现在就想走。”
他知道她没有说完,齐湘继续压低声音询问。
“你会带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