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月一袭锦衣华服,站在齐国皇都的城墙上。
兵临城下,万马齐喑。为首的人身披玄色铠甲,发冠高束,箭在弦上,眼中恨意翻涌——那是她曾经的驸马、战败国送来的卑贱质子。
高凌月自知山穷水尽,朝堂里的老东西们尚在逼迫皇帝将她送与敌国处置,换得一夕苟延残喘。她知道,皇帝,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早晚会同意将她献祭。祸国殃民,牝鸡司晨,公主擅权,脏水全泼到她一人身上!
罢了。
且不论别人如何,她的身体已经是行将就木,今日,倒像一场回光返照。
但是,事到如今,没人能够审判我!
下方,是敌国列阵待发的军队。天边,是绚烂到妖冶的云霞。
她还没出过皇城呢。
高凌月感慨。闭上眼,决然跳下城墙。
“你不得好死!”脑海中响起太后的诅咒。
油尽灯枯,以身殉国,怎么不算好死呢?
*
自己的惨状让高凌月惊叫出声。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侍女夏芸率先进来查看情况。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
高凌月睁开眼,自己竟穿着嫁衣,她胡乱摸了几把自己的身体,快步走到镜子前,看见镜中的自己似乎很健康,而且年轻了许多。
“现在是何年何月?”
“庚辰年,甲申月啊。”
她重生了!重生到了十年前。
今天,是她和那个质子大婚的日子。
为什么?高凌月有些茫然。上一世,虽然结局凄惨,但她并无遗憾,哪怕重来,她也无法仅凭一己之力挽救齐国的倾颓。回看一生,复仇,掌权,殉国,该做的都做了。为什么要重来一世?
那么,这一世,她想为自己而活。什么责任、仇恨、权谋,都不想管了!
高凌月取下凤冠,感到无比的轻松。
她如痴如狂,一边往外走,一边松开腰间的束缚,任嫁衣散落,渐渐奔跑起来。
小丫鬟着急地如同雏鸭一般追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拾衣服:“公主!公主!驸马还在宴会上,您是要去哪儿啊。”
哦,对,还有江彦那个狗东西。竟然在上一世骗过了她,假死逃生。
彼时父皇去世,幼弟登基,太后楚氏作为嫡母又是养育幼弟的人,地位如日中天,楚氏一族把持朝政。她一个长公主,失了父皇的宠爱,只能故作荒唐。太后想把她的人塞给高凌月做驸马。
质子江彦就是在这时候出现了——绝佳的驸马人选。于是高凌月假意迷上他,追求得声势浩大人尽皆知,皇帝顾及皇家颜面只能赐婚。
太后虽不悦,但也挑不出错来。
高凌月最看不惯欺男霸女的人。但是,她也做了这强取豪夺的事……事出有因。
婚后二人虽不亲近,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直到高凌月发现,江彦给越国来使传递情报。高凌月将他关进诏狱,严刑审讯,折磨致死——没想到竟是在这儿栽了跟头。五年后,他成为越国新帝,率军北上直抵皇城,给出的条件竟是让皇帝把她交出去!
卑劣的东西,他也配!
高凌月停下脚步,有了一个想法。
待夜色渐浓,宾客散去,江彦才踌躇着进入婚房。
高凌月屏退侍女嬷嬷,不走那套繁琐程序。
直接把合卺酒倒上。
江彦拿不准她什么意思,从她轰轰烈烈的追求,到皇帝赐婚,到这一刻,他如在梦中。他只是一个质子,从前饱受欺凌,近来两国关系略微回暖,他的处境才稍好一点。长公主地位非凡,怎么也轮不到他做驸马。为什么?若说喜欢,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最近的交集,是长公主当街纵马,差点踩踏孩童,他情急之下救了人。
江彦抱着孩子站到旁边。
高凌月控制住马,目光落到他身上,冷淡道:“多谢。”
紧接着轻夹马腹,再次跑起来。衣袍随风翩飞。
随后公主府的侍从赶到询问情况,给了补偿。
如此匆匆一面而已。
至于长公主所谓的追求,也不过是礼物流水一样地往质子府里送,声势浩大,但两人未曾见面。甚至,他想退还礼物都没有门路,公主府的下人不接,公主本人不见。紧接着就被赐了婚。以他的地位,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至于越国那边,当然是喜闻乐见。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了洞房花烛。
“喝吧。”高凌月把酒杯递给他。
江彦茫然不动。
高凌月挽起他的手臂,做出和交杯酒的姿势,眼神示意。
“是……”江彦端起酒杯,仰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见他一口气把酒全喝了。高凌月勾起笑容,眼睛亮亮的。
不多时,一股撕心裂肺的烧灼侵袭五脏六腑,江彦瞪大双眼,鲜血从嘴角流出,他痛苦地呜咽着,身体倒了下去。
狗东西!我就不信毒不死你!
高凌月想要放声大笑,却被疼痛撕裂了声音。她也颓倒在地。
怎么回事?她的杯子没有毒啊!不……不对……
高凌月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捂着胸口。手里又端着合卺酒。江彦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见鬼!
高凌月把酒杯塞给他,一声令下:“喝!”
江彦懵懵的,却还是听话地一饮而尽。
好痛好痛好痛……两人扭曲地倒在一起。
“再来!”
……
高凌月甚至痛得不能说话,把酒往他面前一递。
……
再次回溯。
杯子里的酒在烛光下微微晃荡。高凌月扔了酒杯。
“滚。”
传闻长公主喜怒无常。今日江彦算是见识了。他没多问,识趣地出了房间。
高凌月静下心来,梳理当下的情况。
重生,杀不死的江彦。一切都是那么诡异,她真的活着么?还是,这里就是她的阿鼻地狱?心脏的跳动却真真切切。
结局,她是输了,可江彦凭什么赢?而在这一切的开始,她还偏偏杀不死他!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方式不对?不能用毒酒?
高凌月拿上匕首,打开房门,看见江彦窝在长廊的栏杆上,靠着柱子,双手环抱。一副可怜的模样。
高凌月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喂,你不知道找下人带你去卧房吗?”
江彦睁开眼,高凌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的身份地位,实在尴尬。质子府中没有下人,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没有吩咐人的习惯。刚刚又是被公主赶出房间的,更是不好叨扰公主府的人。
江彦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仰头看着她,有种难以启齿的柔弱。
十年前的江彦,真是嫩得很。
一袭红衣,更衬得他肤白胜雪,清俊的五官竟显出几分冶丽。
高凌月捏住他的下巴。
瞧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儿,跟个小野狗一样。
少年的模样是生得极好的,桃花眼中盛着月光,鼻梁高挺,唇形饱满,还尚有一点婴儿肥,介于稚气和成熟之间,颇有韵味,也很有欺骗性。
高凌月捏了一把江彦的脸颊肉,手上力道不轻,立刻就起了红痕,让人忍不住想要蹂躏一番。
高凌月把匕首收进袖口。
算了。被刀子捅挺疼的。倘若又是要受同样的痛苦,循环,她何必多遭一遍罪。何况对方没有记忆,只有她记得清清楚楚。
一天里死去活来这么多回,累了。
“进屋吧。”
和仇人同塌而眠,高凌月还是做不到。让他睡在外间的小床上,隔着屏风。也算是给足了他体面。毕竟新婚之夜就分房,传出去不好听。
这一夜不能算睡得好。从上一世,到重生,中间隔着一片虚无。她做了许多纷乱的梦。醒来时,额上汗津津的。
她刚坐起来,江彦就端着盥洗盆进屋了。
一醒来就看见这张仇人的脸。
“你倒很会伺候人。”高凌月语含讥讽。
江彦没什么情绪:“多谢公主夸奖。”
一拳打到棉花上。
高凌月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中衣,这人倒是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就进来了。
上一世他们都是分房睡的,驸马这个位置占了就行,其他的私下里她懒得演。她本就担了个荒唐的名声,人到手就腻了也合理。
或许是昨晚让他睡外间给了他错觉。
高凌月:“出去。让侍女进来。”
江彦颔首,恭敬道:“是。”
用早膳时,江彦仍是站在一旁布菜,温顺谦恭。
高凌月不习惯别人站得太近,把他屏退到一边。
没什么胃口,一样吃了点,除了那小碗粥,其他的几乎没怎么动。菜太多了,早膳而已,铺张浪费。
高凌月看了眼旁边低眉顺眼的人,随手一指:“你,来吃。”
嗟来之食,侮辱性极强!
江彦:“真的吗?”
“当然。”高凌月让婢女多加了一副碗筷。
“多谢公主。”他的确饿了,昨天的宴会上一直被灌酒——当然他偷偷地倒了一些,没吃个什么。
江彦虽然饥肠辘辘,依然保持着斯文,没有狼吞虎咽,但看上去也吃得蛮香的。
这么爱吃剩饭?这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吗?高凌月咋舌。
难怪能死里逃生呢。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当初应当是草席一裹扔乱葬岗了——若是按驸马的葬仪,他就算是假死也钉入棺材了。时也命也。
自然,从不同的角度看,便是能屈能伸。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高凌月并非狂妄自大之人,上一世,终究是她棋差一招,技不如人。
“公主,林公子求见,说是采集了晨露煮茶,请公主品尝。”
高凌月:“林公子?哪个林公子?”
江彦:……
“就是上次,抚琴的那位……”夏芸瞄了眼江彦,声音渐渐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