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那头,船继续前行。
四周弦音缥缈,丝竹隐约,微风拂过湖面,吹得纱帐轻轻扬起,将他的身影映得越发清润温和。
赵怀霁垂眸,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清和,你心里,可是觉得我可笑?”
沈秋辞蹙眉,未曾开口。
他看着她,眼底像是带着一丝自嘲,笑意浅淡,似有若无:“你我婚约既定,旁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这场婚事,于我而言都无甚要紧。”
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克制的宽容。
可他抬眸看她时,眼底那抹幽暗的意味,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沈秋辞盯着他,未曾言语。
赵怀霁动作极轻,缓缓饮下一口,才继续道:“清和,你心有所属,我亦能忍。”
他顿了顿。
“我可以忍你不愿嫁我,可以忍你另有所心。”
他放下茶盏,眼底却藏着微不可察的暗涌。
“可是,清和……”
他嗓音低哑得近乎叹息:“你与我言说自没有什么不可,但若旁人知晓,恐怕难免要斥你朝秦暮楚 ?”
沈秋辞抬眸看着眼前人。
赵怀霁眼睫微垂,竟显出几分可怜样:“清和,你说,我该如何?”
那语气太过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勉强自己去理解”的克制。
可沈秋辞心底却生出一丝说不清的寒意。
赵怀霁——他从不会强求什么,永远体贴,永远宽和,甚至愿意“忍”她心有所属。
真正的真心人,怎会如此?
她想着,心里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会时不时陷入前世的幻影之中。
赵怀霁轻轻抬手,仿佛要拂去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可在即将触及之时,却又轻巧地收回。
“清和,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做什。”
“但你可曾想过,先帝既已赐婚,旁人再如何,与你,又有何干系?”
沈秋辞目光沉沉:“王爷倒是宽容得很。”
赵怀霁微微颔首。
“是啊,我一向如此。”
他的笑意落在光影里,像是覆了一层极淡的凉意。
正思索间,画舫微微晃了晃。
风声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急促,湖面泛起几道细微的波纹。
周围丝竹声尚未歇尽,一道异样的黑影自湖面掠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沈秋辞心头一动,几乎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来了。
“唰——!”
破空之响猛然袭来,锋利的暗器划破湖风,直直射向画舫!
船身猛地一晃,湖水翻涌,波光碎裂。
沈秋辞稳住身形,眼神冷静如水。
果然,不出所料。
这一幕,与前世何其相似。
赵怀霁已然起身,袖中寒光乍现,动作利落如昔。
“情”戏演完,该上“杀”戏了。
这场戏,她已经看过一遍,结局她再清楚不过——刺客登场,剑锋逼近,而赵怀霁,将会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救她”之名,亲手终结这场闹剧。
她被挟持,他英雄救美,正巧让她再度对他心生倾慕,至此,婚期便水到渠成。
可惜,她不会再让他如愿。
“刺客——!”
周围骤然响起惊叫声,湖上风波骤起,黑影自水面疾掠而起,数道身影跃上画舫,刀光寒冷,直指船舫中央。
游人惊叫退散,护卫立刻迎战,甲板上一片混乱。
沈秋辞脚步微动,正要闪避,却陡然感到一股冷意从身后袭来——
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锋利的刀刃抵在她的背脊之上。
黑衣人沉声道:“不想死,就别乱动。”
湖风猎猎,刀光摇晃。
她站在湖心画舫的最中央,风起云涌之间,她看到赵怀霁微微一皱眉,薄唇轻抿,仿佛事态尽在掌控之中。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她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曾经在他的护佑下,被惊吓至无措,而后满心感激,满心倾慕。
沈秋辞深吸一口气,刀刃抵着她的背脊,黑衣人的气息隐约可闻,周围一片混乱,惊叫声、兵刃交错声此起彼伏。
而赵怀霁站在不远处,神色沉稳,眉宇微蹙,仿佛心生忧虑,却又冷静如常。
好一个巧妙的局。
沈秋辞眸光微敛。
而她该如何?
赵长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又冒了上来。
“不择手段”。
她心念一定,脚步微微一顿,竟是蓦然后退半步。
“扑通!”
水花四溅,溅湿了画舫边缘的雕栏。
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人,包括刺客,包括赵怀霁,甚至包括她自己——
都未曾料到,她竟会在这一刻,自己跳入湖中。
湖水寒冷刺骨,顷刻间包裹住她的身躯,耳边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被湖水吞没。
她缓缓睁开被湖水冲得刺痛的眼,隔着一片透亮的蓝,看着水面上晃动的光影。
画舫上,一片哗然。
“小姐!”
“快救人!”
惊叫声四起,赵怀霁眉心微蹙,袖中藏着的剑锋微微一滞,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扰乱了阵脚。
他本该是救她的人,可如今她却自己跳下去了。
赵怀霁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片刻后,他低声道:“救人。”
沈秋辞很快意识到,她低估了水性。
或者说……她太过鲁莽了。
湖水比她想象得更冷,仿佛寒刃刺骨,瞬间封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沉入水中的刹那,冰冷的湖水猛然涌入口鼻,灌入肺腑,像无数条毒蛇在她体内肆意游走,扼住她的呼吸,将她生生往湖底拖去。
湖面波光破碎,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水流翻滚之间,脑海中骤然闪过前世的残影——
瑞王府门前,寒夜漫长,她跪了三日三夜,血洇透膝下的白雪,王府的大门始终未曾为她开启。
她发着高烧,身体几乎冻僵,可那扇门始终紧闭,她等待着、恳求着……可他没有出现。
她不甘心。
湖水的寒意愈发逼近,窒息感撕扯着她的肺腑,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散。
不。
她不甘心。
几乎是凭借求生的本能,她死死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向上挣扎。
水流压迫着她的四肢,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牢牢按在湖底,可她拼尽全力,向着湖面伸出手。
她不能死。
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湖面的光影,可身体却猛然一沉——
她的力气已经快要耗尽了。
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穿透湖水,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湖水翻腾,溅起的水珠被风吹散,如碎玉般零落。
沈秋辞被猛然拽住手腕,整个人几乎是被生生拉出湖水。
湿透的衣裳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湖水从衣摆滴落,寒意直透骨髓。
她剧烈咳嗽,肺腑像是被水灌满,胸口一阵发闷。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第一时间抬眸,试图看清是谁在这等情境下,将她从湖底捞起。
然后,她便对上了赵长宴那双桃花眼。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
眼尾微挑,细长流畅,带着天生的风情。
而此刻,水珠顺着他的睫羽滑落,在微光下晕染出潋滟波光,勾人得不像话。
他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轻巧地支在画舫的栏杆上,像是刚从湖底捞出了一尾自投罗网的鱼。
“沈小姐。”
他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些微的水汽,含着一丝似叹似笑的意味。
“可真是狼狈可怜呢。”
沈秋辞死死咬着牙,挣扎着撑住画舫边缘的栏杆,稳住身形。
她的睫毛被水打湿,视线微微模糊,耳边是微风吹拂湖面的窸窣声,夹杂着男人语调悠扬的调侃。
“投怀送抱,不择手段。”
赵长宴轻轻顿了顿,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向湖面更稳固的位置托了一分,悠然道:
“如此,那我便舍身入局一番。”
沈秋辞猛地抬眸,喘着气,心脏剧烈跳动。
赵长宴居然在此。
他到底看了多久的戏?
她前世便见过不少世家贵女背地里咬牙切齿,说这人戏弄人心最是无情。
“嫁人莫嫁靖安侯,戏弄人心最无情。”
可此刻,近在咫尺,她才真正意识到——
赵长宴这人,天生就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他的衣襟半湿,水珠顺着下颌滑落,顺着喉结滚入衣领,微微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削瘦却暗藏力量的身形。明明是个浪荡风流的主儿,可眉眼半敛时,那份锋利的气质,如一把冷冽的刀,让人无法忽视。
沈秋辞深深地看着他,呼吸还未稳住,眼底却迅速压下所有狼狈:“世子可觉得这戏可好看?”
赵长宴却不恼。
“沈小姐这话,可就冷情了。”
他靠近了她一些,那语气像是勾魂摄魄的鬼魅低语。
“我既舍身入局,总得知道这场棋该如何下。”
沈秋辞眉头蹙起,隐约有些不安。
赵长宴却像是全然看透了她:“你想利用我,不可瞒着我事情。”
“仙人可是说沈小姐不会命殒湖中?”
他话语间的嘲意倒是明明白白。
沈秋辞深吸一口气:“我不会死在这里。”
赵长宴的笑意微深。
“沈小姐果然爽快。”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语气仿佛毫不在意,可那双眸子却定定地望着她。
“我可助你。”他说着,“但你要记着,莫被你父亲诓了去,大小姐。”
沈秋辞心底戒备。
他这话什么意思?
沈秋辞:“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长宴低低地笑了一声:“意思是——”
“别事事都问沈廷遇。”他冷淡地说,“他对你言说之辞,未必比我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