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时间永不止息的齿轮没有丝毫卡顿,它像个不苟言笑的人,沉默而老实地运转着,拖拽着不愿前行的世人,也忍受着嫌弃岁月漫长之人的怨怼。
老家巷口的杏花还没品出春风滋味,就已落了几个来回。
凋零或继续绽放的孩子如柳枝般慢慢抽条,曾伸出的掌心只剩下没有回音的潮湿。
人来人往的“巡津科技”项目部里是一贯的安静整肃。
卞遥正坐在宽敞的独立办公室里,身侧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冰冷而繁华的城市天际线。
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炭灰色西装,微卷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脸上的妆容精致得体,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不必要出现在职场的情绪,只留下一副干练的面具。
她的生活,如同她手中严密管理的项目日程,精确、高效、按部就班,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控制在预期的轨道上。
一切正运转良好,哪怕她心里始终有一片沉寂的雪原,仍时有狂风呼号过境。
过去那些模糊的伤痛,都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商业谈判、业绩压力和名为“成熟”的灰尘掩埋。
有几次想找谁说说那时的伤感和迷茫,临开口却总找不到一个讲述的身份和立场,也怀疑是否在贩卖故事以博谁的共情和珍惜。
偶尔独坐,会想起过往那些细碎的片段,她惊觉自己正在淡忘。
也许那真的只是青春期一场短暂而伤感的梦魇,每个人都有,也早快被现实的强亮彻底驱散了。
“星空”系列,是公司下半年重点推进的产品线,包装设计是重中之重。之前的几家合作方提交的方案都未能达到卞遥苛刻的标准。
就在项目部为此焦头烂额之际,组里最年轻的设计师小虞,一个热衷于在社会犄角旮旯挖掘不屑营销的大艺术家的资深二创爱好者,兴奋地分享了一个发现。
“卞经理,看看这个!”小虞把自己的平板电脑递到她面前,“一个横空出世的新人,网站上的ID叫‘绿石’,没什么粉丝,但您看这套概念图……”
卞遥顺手撕掉她那个旧保护壳上正在脱落的图案,又抽了张纸擦干净屏幕上一条条指纹。
再次亮起的屏幕上是一组以“破碎星云”为主题的板绘。构图大胆,用色微妙,尤其是对“残缺”与“完整”、“逝去”与“永恒”这种对立概念的视觉化呈现上,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广阔力量。
那是一种未经商业雕琢的、近乎本真的灵气。
卞遥的目光在那组画作上停留了许久,平静的内心似乎有了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
“尝试联系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有回复的话就沟通以项目外包的形式,让她试试‘星空’系列的初稿。”
下午四点的这场项目启动会,合作方名单上是一个所有人都很陌生的名字:逯时。
助理推开第三会议室的门,侧身让进一个年轻的身影。
“经理,这位就是我们此次特约的设计师,绿石。逯小姐,这是我们项目部的负责人,卞经理。”
卞遥从手中正忙碌的材料上抬起头,脸上是惯常的职业微笑,弧度标准,充满欣赏:“你好,逯小姐。我看过你的‘破碎星云’,很有张力。”
站在那里的女孩非常年轻,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方领上衣和深蓝色休闲裤,肩上挎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民族风拼接帆布包。
干净的眉眼未施粉黛,有点谨慎的眼神里带着初涉业界的些许青涩。
卞遥却在那拘谨之下,看到一种沉静内敛的夺目光芒。
她不自觉地被对方那双眼睛吸引。
那是一双颜色非常浅的褐色瞳仁,在会议室均匀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蜂蜜般的质感。
一种模糊的、遥远的感觉袭来,如同家乡未开江时冰层底下的暗流,轰然而过。
好熟悉。
卞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但这双有点少见的浅褐色的眼睛,却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那不是强烈的冲击,而是一种飘忽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旧照片的朦胧既视感,伸手去摸又只觉得发涩。
只几秒,她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丝异样压制下去。
“我是卞遥,希望合作顺利。请坐吧。”她的握手短暂而有力。
“卞经理您好,”逯时与她握手,手掌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
她的笑容有些腼腆,但眼神诚恳,“我会尽全力的。”
短暂的了解后,会议开始。
卞遥主导发言,她的声音清晰冷静,逻辑缜密,将“星空”系列的产品定位、目标客群心理以及她对于包装所要传递的“静谧的宇宙感”与“隐秘的叙事性”阐述得条分缕析。
这是她擅长的领域,也是她构筑内心秩序的基石。
然而,感官却总是不自觉地变得敏锐,像个高灵敏度的雷达,捕捉着对面那个女孩的细微动静。
逯时听得很认真,偶尔低头在随身带着的素描本上快速勾勒几笔,发出沙沙的轻响。那点声音在谈话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卞遥讲到关于包装开启体验需要融入一种“发现感”的细节时,逯时似乎被这个概念触动,陷入了思考。
她把食指的指节抵在眉头,目光落在空处。
几乎是完全无意识的,她拿起了手边那支黑色签字笔,纤细的手指灵活地一动,笔杆便在她指间娴熟地旋转起来,划出几个流畅的圆弧。
这只是一个小动作,许多人思考时都会有类似的习惯。
但紧接着,在那笔尖即将停止旋转的刹那,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沉,用笔端极其自然地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敲击了四下。
笃——笃笃——笃。
长,短,短,长。
非常轻的、却带着稳定而独特节奏的声音,在空气中漾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拉长、凝固。
卞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着她的耳膜。
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她自己的话语、投影仪低低的嗡鸣、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被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震耳欲聋的寂静取代。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两端,死死锁在逯时刚刚敲击过桌面的那支笔上。
这个节奏…
这个转笔之后,紧随其后的四下,带着特定规律的敲击…
风尘仆仆的旅人带着已经生满铜锈的钥匙走到归乡的尽头,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老眼昏花,颤抖的钥匙使力几次才插入了同样生锈的锁孔,严丝合缝。
尘封的铜墙铁壁,被这突如其来的叩击猛地撬开了一道裂缝!
大地下汹涌而出的,是尖锐的五感记忆。
北方秋老虎时闷热的午后,写满笔记的旧书本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窗外花大姐把玻璃撞得噼里啪啦……一个人,坐在她身旁,只剩模糊的侧影。
那人低着头咬指甲旁的肉,右手转动着铅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转得人有点心烦。
随后那人冲着书本嘿嘿一笑,用笔端,在摊开的书页上幼稚地敲击着什么…
什么节奏来着?
笃——笃笃——笃。
对了!那个属于…只属于…
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瞬间扬起积累了十年的尘埃呼啸而出。
卞遥抿紧嘴唇,放在桌下的双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幻觉。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失礼地射向对面的人,那目光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探究,以及近乎恐惧的锐利。
逯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且过于强烈的注视惊扰,她转笔的动作瞬间僵住,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她又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困惑而不安地迎上。
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卞遥此刻近乎失态的表情,这让她瞬间清醒。
巧合。
“经理?”女孩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茫然和怯意,“是…我哪里理解错了吗?还是打扰到您了?”
窗外的流云悄然移动,会议桌上昏暗的光影转瞬即逝。
卞遥迅速覆盖了翻腾混乱的情绪,她起身拉下了沉厚的遮光帘,趁机深吸一口气。再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扯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
“不,没什么。”她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只是突然想到一个之前忽略的技术参数需要确认后再跟你商讨。请继续吧,逯小姐。”
她将目光快速转回投影的PPT,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异样从未发生。
会议的后半程,同样完美地执行着“项目经理卞遥”指令的她依旧无懈可击。她回应问题,思路清晰,措辞精准。
就是巧合吧。
世界上会有这样瞳色的人虽少但有,即便再加上如此个人化的小习惯…也是有这个可能的。
也许这是缘分,上天送她的礼物,来宽慰她的。
……
理智在尖叫着否认,试图用“概率”、“模仿”、“压力”来解释这一切。
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是一种本能认证的熟悉感,却像鬼魅般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古老的密码叩响铁门,命运等在门后,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持续几个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
卞遥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文件,对着逯时和参会的人员致谢告别,便率先离开了会议室。
在她身后,逯时默默收拾着自己的素描本,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已经结束放映的PPT。
她浅褐色的眼眸中,那丝困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
她低头,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在空白的页面,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划动着,细细的轨迹隐约构成几个断续不成形状的线条,仿佛在试图捕捉脑海里某种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秩序的建立漫长而折磨,打破却只需要短短几秒。
而仅靠这脆弱的秩序就能支撑一个人的十年,按部就班、目标明确。一直埋头往前走,总不会出什么大错,反馈给那总是叫嚣的安全感也绰绰有余。
只要没有什么来破坏。
卞遥坐在没开一盏灯的家中,城市的灯火在玻璃窗外闪动着令人嫉妒的生命力。
她只感觉到,那个被她用繁重工作、用严密秩序强行填平与掩盖的空洞,似乎被奇异地重新撕裂。
十年前绚丽的黄昏时刻,那呼啸冰冷的邪风,带着锈迹与尘埃的气息正从遥远的天际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