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祈月觉得,天空总有一种欺骗性的温柔。
在她十七岁的这个黄昏,天空诡异地铺开了少见的绚烂晚霞。
橙红、紫粉、金绿,层层晕染,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瑰丽得近乎悲壮。
风很大,她的红蓝相间校服洗得单薄,此刻被吹得猎猎作响,眼角那儿最后一点湿意也被风干到发痒了。
站在19层的窗边,她拉开那扇积满了灰的纱窗。俯瞰整个老旧城区的屋顶,像一片片灰色的鱼鳞,紧密地排列着,延伸到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19层的风是有声音的。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猎猎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紧贴着建筑的外墙爬升,直直钻进她的耳朵。
照在脸上的光线早已失去了白天的锐利,浑浊而暧昧地给一切罩上一层病态的橘红。
微缩成玩具模型般的街道、车辆和行人就在她脚下了,一种非现实的眩晕感包裹着整个身体。
这是第七次,她站在这里。
第一次是几天前。
那天,许祈月结束了自习回来,刚好赶上日落。
不知怎的,被一种莫名的引力吸引,她竟然迈上那矮小的台阶把自己悬在窗子边缘。
有些缺氧的快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祁群有些尖利的声音在卧室门外骤然响起,快速将她拉回了现实,她顿时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退了回去。
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摆脱。
不长不短的几天日子像一场缓慢的凌迟。
好想死,念头蔓延的速度如同扩散的癌细胞,她睡了,可它们仍然在繁殖。
祁群仿佛只做一件事,始终在给许磊熬中药,满屋苦涩的气味怎么也散不去。
她闻到就想吐个干净。
从前还能忍受的事,一下子变得如千斤重。它们在松动的土壤里互相挤着破土。
直到几个小时前。
她正用许磊的平板电脑传输班长交代的联欢会文件时,一个同步备份的聊天记录窗口弹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那个熟悉的头像,那些很少听过但知道意味着什么的文字。
冲进大脑的一刻,所有的东西像硫酸一样烧穿了她对这个家残存的最后幻想。
客厅透明的餐盘里,鲜亮的苹果反射怪异夕阳的光晕,竟然比童话书里还美。可她知道,那里面已经被蛀空,只留下黑褐色的空洞和苦涩的酸味。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退出了聊天软件,又怎么按要求完成了班长布置的工作。
只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
老旧的锁舌,前几天就有些松动了,尖涩的摩擦声持续了好几秒,此刻这破门却成了她与这个家之间唯一的屏障。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她从枕头下拿出自己用好成绩刚换来的手机,按键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怎么也清理不掉的短短发茬。
她拔掉了连在下面的耳机线,卷好放进抽屉。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登录□□空间,开始机械地敲击。
她写了她的迷茫、留恋、抱歉,没有对任何人的控诉和责怪。
写了她那微不足道、从未被真正看见的痛苦,还写了如果有人看见她的尸体被吓到的话,她十分愧疚。
写完最后一句,设置为“全部好友可见”,然后彻底关机。
决心在这一刻变得像冰一样的冷,也一样的坚硬。
窗子通常是从里面锁着的,她用力拉开。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北方深秋的彻骨寒意。
积满灰尘的纱窗没人顾得上打理,右下角早就有了个不小的破洞,平时用块透明胶带粘着。
它的一角在风中“噗噗”地颤动,像宣告投降的白旗。
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撕开了那层徒劳的伪装!
19层的高度,任谁看了都胆寒。
风比刚才还猛烈,校服内侧的口袋剧烈翻飞。这风几乎要将她托起,又像要将她拉入怀抱。
她叹了口气,紧紧闭上眼睛。
最后掠过头脑的不是恐惧,而是不知何时的一片夏夜田野,头顶闪烁着微弱的群星的光。
再见,爸妈。再见,还有,对不起。
她向前倾身。
失重感瞬间吞噬了一切。
耳边是巨大的风声,像全世界的昆虫正同时振翅。天空和大地颠倒了。
极速下坠的感觉,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别……”
有什么声音在脑后响起!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谁?谁在说话?坠落的路上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她奋力睁开眼睛,地面什么都没有,身后又看不到。
她不敢再想下去。刚才的决绝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取代了,她的心跳正骤然加速。
那声音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崩溃的神经。
原本计划的是一场寂静的、无人知晓的告别,但现在,一切似乎变得诡异,和不洁。
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变成一场莫名其妙的戏码。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别去……”
非常轻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她的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真真切切又一次听到了。
有些熟悉。可那声音没有再响起。
求死的意志,在被干扰的愤怒和对未知的恐惧中,奇异地动摇了。
可是来不及了。
她已经陷入一片黑暗,永恒的、不会再结束的黑暗……
祁群是在晚上十点多才看到手机上的未读消息的。是许祈月同班一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女生家长发来的,语气小心翼翼。
“月儿妈妈,打扰了。我家孩子看到月儿在□□空间发了些东西,有点担心,让我问问您,月儿在家没事吧?”
祁群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
她赶紧去敲女儿的门:“许祈月,开门!在里面干什么呢?”
没有回应。
她加重了力道,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恐慌感罩住了她。她急急地找来备用钥匙,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根本插不进去。
“许磊!许磊!”她惊慌地叫喊着丈夫。
男人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卧室出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病态的潮红,“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月……月她锁着门,不开!同学家长说她发了不好的东西……”
祁群语无伦次,颤抖地指着手机。
许磊扫了一眼皱起眉头,上前用力拍门:“许祈月!开门!听见没有!”
回应依旧只有一片死寂。
许磊后退一步,用他并不强壮的身体,和祁群一起,一下、两下,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房门!
“砰!哐!”老旧的门板终于不堪重负,锁舌崩断,变形的门猛地向内弹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
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照着一摞整齐的课本。
窗户大开着,破烂的纱窗在风里飘动。
夜风呼呼地灌进来。
“月儿!!!”,祁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腿一软,瘫倒在地。
许磊脸色惨白,扶着门框勉强站稳。
“楼下……走,去楼下找!”他声音颤抖,带着濒临崩溃气短的孱弱。
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
夜晚的小区路灯昏暗,现在是影子的主场,于是它们大肆狂舞在每个角落。
花坛、草坪……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微弱无助。
什么都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惨烈场景,没有聚集的人群,甚至连一丝异样的痕迹都没有。
“是不是……是不是看错了?她可能只是出去了?”
祁群抓住丈夫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把干枯的稻草。
许磊茫然地摇头,身体同样抖得厉害。
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吞噬了他们。
他们唯一的女儿好像跳楼了,可是,尸体呢?
这种“消失”,比直接看到死亡更令人崩溃。被延长的痛苦,骤然增加的不确定性,让他们陷入地狱般的煎熬无措。
失魂落魄地回到19层那个冰冷的家,两人相对无言,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绝望的泪水。
时间无情地流逝,留下一地蜗牛爬行似的水痕,将干未干。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近乎麻木的夫妻俩再次下楼,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次,在晨曦的微光中,许磊颤抖的手指,指向了三楼延伸出来的、用来晾晒的玻璃平台。
平台上,各种杂乱的垃圾中央,有一个穿着红蓝相间校服的瘦小身影。
她静静地趴在那里,姿势有些微的扭曲,但出乎意料的……完整,身体没有丝毫的起伏。
他们连滚爬爬地冲上三楼,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在户主惊恐的目光中,祁群首先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阳台,
终于看清了。
是,是许祈月躺在那里。
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除了撞击带来的内部损伤,她的身体外表几乎没有明显的破损。只有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条丑陋的蛀虫,凝固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他们的女儿真的死了。以一种如此决绝的方式,仿佛示威一般不容置喙,从他们的世界里,纵身一跃。
祁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
许磊瘫倒在地,望着她嘴边那抹刺目的暗红。那抹红色与他心底那个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混合在一起,登时化作无穷的重量。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也抽干了。
19层的风依旧在吹,沉睡的人却不会像春草一样再次焕发生机。
干涸的生命像这座城市的郊区中那废弃已久的河床,龟裂出深刻的纹路,刻在一些人的心底,再无法填平了。
而那个诡谲的秘密声音,也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与她一起,沉入了死亡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