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秋霜覆瓦,寒意刺骨。
长公主府的马车碾过寂静的御街,车内,凌婉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袖中那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反复摩挲。
那上面承载的,不仅是扳倒政敌的证据,更是昨夜书房烛光下,那人无声交付的信任与默契。
金銮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显沉郁。
百官肃立,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经过昨日杜衡被参之事,谁都明白,平静已被打破,今日的常朝,注定不会太平。
皇帝凌弘高踞龙椅,十二旒白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思量。他的目光似无意般掠过丹陛下首的凌婉,又扫过面色沉凝的王崇。
几项无关紧要的政务奏报后,短暂的沉寂笼罩大殿,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就在这寂静达到顶点时,凌婉动了。
她手持玉笏,一步踏出,身姿挺拔如傲雪青松,清越而带着凛然寒气的声音瞬间划破沉寂:“陛下,臣有本奏!”
刹那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于她身上。凌婉作为皇帝登基的功臣,在朝堂上的分量之重,朝臣们心中都清楚。
王崇眼皮微抬,嘴角勾起一丝早有准备的、冰冷的弧度,仿佛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对手踏入陷阱。
“皇姐有何事奏?”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凌婉抬眸,目光如出鞘的利剑,穿透虚空,直直刺向王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与不容置疑的决绝:“臣,要参奏吏部侍郎王崇!结党营私,把持言路,构陷忠良!更在赵铭贪墨一案中,行杀人灭口、掩盖罪证之龌龊勾当!其心可诛,其行祸国,动摇国本!”
“哗——!”
满殿哗然!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参奏王崇!还是如此毫不留情、直指核心的罪名!这已远超寻常政争,是**裸的、你死我活的宣战!
王崇脸上的冷笑瞬间冻结,化为惊怒交加,他几乎是跳着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陛下!长公主殿下这是血口喷人!**裸的污蔑!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殿下分明是因昨日杜衡失察受责,心怀怨怼,故而挟私报复,构陷忠良!”
他倒打一耙,直接将凌婉的弹劾定性为报复。
“报复?”凌婉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在大殿中回荡,“王侍郎何必急着给本宫定罪?若无真凭实据,本宫岂敢在这金銮殿上,妄言大臣之过?!”
她不再看气急败坏的王崇,转身面向御座,姿态恭敬却言辞如刀,逻辑缜密,层层递进:“陛下!赵铭案发,王侍郎第一时间拿出所谓‘铁证如山’,迫不及待要求将其立即处斩,其急切之心,远超寻常办案流程!结果如何?赵铭入诏狱不到一日,便‘蹊跷’地悬梁自尽!其家眷更是在天子脚下、京城重地,人间蒸发,无踪无影!”
她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传开,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百官心上。“试问,若赵铭真是此案唯一主谋,他一介五品员外郎,何来通天手段,能在看守森严的诏狱内完成如此‘完美’的自尽?又何来能耐,将数口之家在京城悄无声息地转移?这背后,若无手眼通天之人运作,绝无可能!”
“这……这纯属殿下臆测!”王崇急声打断,额角已有青筋跳动,“赵铭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乃是常情!家眷潜逃,亦是……”
“臆测?”凌婉猛地打断他,声如寒冰炸裂,带着一股强大的、令人心悸的威势,“那便请王侍郎,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解释一下,此物从何而来?!”
她倏然举起右手,指尖稳稳夹着那张折叠的桑皮纸,虽轻薄,在此刻却重若千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就在她举起证据的刹那,她的眼角的余光,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扫过翰林院队列的方向。
那里,沈砚微垂着头,仿佛置身事外,然而,在他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表示“可行”的暗号。
这细微的、无声的交流,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瞬间抚平了凌婉心中最后一丝因孤军奋战而产生的波澜。她不是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将桑皮纸展开,声音清晰而冰冷地念出上面的内容:“此乃从翰林院存档中,侥幸未被销毁的一份前年私人钱庄流水抄录!白纸黑字,清晰记录着,前年秋末,一笔高达五千两的白银,经由‘通源’、‘裕泰’、‘昌隆’三家地下钱庄周转洗白,最终汇入京城西市一家名为‘墨竹轩’的文玩店铺名下!”
她每念出一个名字,跪在队列后方的御史周廷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官服。
凌婉的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倏地射向面无人色的周廷,声音陡然转厉:“而根据玄鹰卫彻查,这‘墨竹轩’的幕后实际掌控者,正是昨日在朝堂之上,口口声声要严惩‘失察’之罪、慷慨激昂弹劾杜衡杜郎中的——御史周廷,周大人的内弟!”
“轰!”
此言如同惊雷落地,炸得整个金銮殿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周廷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婉根本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她的目光重新锁死脸色已由铁青转为煞白的王崇,步步紧逼:“周廷,乃王侍郎门下最得力的言官之一,满朝皆知!赵铭贪墨之巨额赃款,竟与弹劾赵铭案‘失察’官员的御史家中产业,暗中勾连,资金往来密切!王侍郎!”
她一声厉喝,震得王崇浑身一颤:“你敢对着煌煌日月,对着陛下,发誓你对此事毫不知情?!你这般迫不及待地处死赵铭,抹去其家眷,究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纪,还是为了……杀人灭口,掩盖你门下官员参与分赃、甚至你本人可能就是幕后真正主使的惊天罪行?!”
这一连串的质问,逻辑严密,证据确凿,气势如虹!如同狂风暴雨,又似连环重锤,狠狠砸下!
“你……你……血口喷人!伪造证据!”王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凌婉,目眦欲裂,却发现自己惯用的狡辩之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突然出现的文书残页,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陛下!陛下明鉴啊!”周廷终于哭嚎出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臣冤枉!臣对此一概不知!定是……定是那贱内背着我胡作非为!臣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啊!”他试图弃车保帅,将罪责推给家人。
凌婉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向周廷,只是冰冷地盯着王崇,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王侍郎,铁证在此,你还有何话说?你构陷杜衡,攻击本宫麾下官员,无非是想借此良机,排除异己,将工部、乃至更多要害衙门,彻底变成你结党营私、一手遮天的私器!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局面瞬间彻底逆转!
方才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王崇一党,此刻如遭雷击,个个面无人色,惶惶不可终日。
而凌婉麾下的官员,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奕、户部右侍郎赵文正等人,则精神大振,看向凌婉的目光充满了激动与敬服。
李奕更是适时出列,躬身道:“陛下!长公主殿下所奏,人证物证俱在,逻辑清晰,王侍郎、周御史罪行昭然若揭!请陛下圣裁!”
龙椅之上,皇帝凌弘的面色依旧沉静,仿佛古井无波。
但若有人能看清他冕旒之后的眼神,便会发现那其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凌婉手段的惊心,有对王崇无能的恼怒,更有一种深沉的、被触及权柄核心的忌惮。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御案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良久,就在王崇几乎要瘫软在地,周廷的哭嚎声也变得嘶哑时,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绝对威严,瞬间压下所有嘈杂:
“够了。”
整个大殿彻底安静下来。
皇帝的目光先落在瘫软如泥的周廷身上,冰冷无情:“御史周廷,身为言官,不知洁身自好,纵容家眷与贪墨案犯勾结,更涉嫌构陷同僚,欺君罔上。革去一切官职,抄没家产,锁拿入诏狱,交由三法司严加审讯,查清其所有罪行,依律重处!”
“陛下!饶命啊陛下——”周廷的哭求声被两名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拽出去,消失在殿外,只留下一路绝望的回响。
皇帝的目光继而转向面如死灰、汗出如浆的王崇,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重压:“王崇。”
“臣……臣在。”王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御下不严,失察渎职,查案草率,险些酿成冤狱,更引得朝堂纷争,百官不安。”皇帝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罚俸两年,暂卸吏部考功司督查之权,回府闭门思过一月!期间,深刻反省己过,吏部一应事务,暂由左侍郎代理。”
这个处罚,看似严厉——罚俸、夺权、禁足。但细品之下,却依旧保留了王崇的侍郎之位和根本的政治能量,闭门思过,更像是将其暂时保护起来,避开凌婉的锋芒。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回凌婉身上,那目光深沉难辨:“皇姐。”
“臣在。”凌婉躬身。
“你心系社稷,揪出害群之马,有功于朝纲,朕心甚慰。”皇帝先予肯定,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然,朝堂之上,政见或有不同,亦当以国事为重,以和睦为念。杜衡失察之责,虽情有可原,但不可不罚。即日起,官复原职,然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各打五十大板!
既严惩了王崇的急先锋周廷,敲打了王崇,挫其锐气;也稍稍压制了凌婉因大获全胜而可能过于膨胀的声势,同时顺势将杜衡彻底解脱出来,官复原职。
帝王平衡之术,运用得淋漓尽致。
凌婉心中明镜似的,对这个结果并无意外。
她本也没指望能一击彻底扳倒根深蒂固的王崇。今日之胜,在于破局,在于立威,在于告诉所有人,她凌婉,即便大婚,依旧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
她恭敬行礼,声音平稳:“臣,领旨谢恩。”姿态温顺,仿佛刚才那个言辞如刀、锋芒毕露的长公主只是幻影。
王崇也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重重叩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退朝——”内侍拖长了尖细的嗓音喊道。
百官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依次退出金銮殿。许多人经过凌婉身边时,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投来或敬畏、或忌惮、或探究的目光。
凌婉面无表情,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一道道目光的重量。
就在她即将踏出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殿门时,落后她几步的王崇,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与她擦着肩胛而过。
一股混合着冷汗和阴沉戾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崇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威胁,清晰地钻进凌婉的耳中:
“殿下今日……真是好手段,好心机。”
他脚步微顿,侧过头,用那双布满血丝、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毒液的眼睛,死死剜了凌婉一眼。
“只是……风急浪高,舟楫易覆。这般锋芒毕露,当心……玩火**。”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拂袖,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怒气与寒意,快步离去,留下一个阴沉得几乎要融入殿外灰暗天光的背影。
凌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唯有那双藏在广袖之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感受到袖中暗袋里那张桑皮纸的存在。
玩火**?
她心底冷笑,眸中深处,却仿佛有幽冷的火焰在跳跃,坚定而决绝。
这朝堂,本就是炼狱。这火,既然注定要燃,那便让它烧得更旺些吧!
直到,将这漫天的阴霾,连同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魑魅魍魉,一并……焚烧殆尽!
她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片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天空,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愈发沉重。而她知道,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中,她并非独行。那个在翰林院队列中,与她有着无声默契的人,将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以依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