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靖三年,皇城被早早落下的冬雪覆盖,偶尔有鸟儿停歇在树枝上休息,飞走时又抖落些许银霜。
一大清早,礼部侍郎的家中就传来了仆役洒扫的“簇簇”声,主子们大多还没起,庭院里就显得十分安静了。
两个小丫鬟踩着小碎步穿过回廊,手上还捧着汤粥早食,步伐快速却稳当。
她们二人,一人鹅黄夹袄,一人翠绿布挂,只看衣裳,也能看出来二人不是什么普通的杂役,想必是主子身边的贴身丫鬟,待遇非同一般。
因着这层关系,她们说话也相对胆大些,还没等拐出回廊转角,就听见穿着夹袄的姑娘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伴儿说:“这都两月有余了,四小姐可算是好些了,你是没看见前些日子,四小姐每天都不出门,就呆呆坐在床边,时不时就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人。”
旁白身着翠绿的丫鬟更是不避讳:“简直就跟中邪了一般,真是渗人。”
先前说话的丫鬟把声音压低了几分,挤眉弄眼说道:“莫不是四小姐掉下去的那湖里有水鬼?”
“要是真是水鬼,先把你这个小丫头叼去吃了。”翠绿丫鬟阴阳几分,调笑说道。
鹅黄夹袄嗔了一声,又有些唏嘘:“但老爷总归是就这么一个姑娘,先前老爷事务繁忙,除了大公子之外也鲜少过问,这次四小姐落水,老爷倒像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一闺女,送来了不少些好东西,你是没看见那珠子,有襁褓婴儿拳头那么大。”
翠绿丫鬟噘噘嘴:“人家毕竟是小姐,日后若是留在府中,你我二人还不是要好生伺候。”
鹅黄夹袄嗤笑一声,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却陡然面色一变,低下了头,旁边的丫鬟也机灵,看见同伴这幅样子,也知道该住嘴了。
一位身着素色短棉袄的大丫鬟从房中出来,跟她们正正好打个照面,看见这俩碎嘴子,大丫鬟的面色淡淡,只是挑了挑眉,古水无波说道:“二位既然到了,让我先通报小姐一声,二位再进去伺候小姐梳洗吧。”
两个丫鬟赶忙应下来,大丫头点了点头,转身进屋去了。
两个丫鬟自知惹了祸,方才已经耳目提心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自知放肆,所以,纵使一炷香时间过去屋内依然没有传唤她俩的声音,她俩也只能端端站姿雪地里,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大丫头终于重新打开门,仿佛真的只是进去通报了一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劳了。”
两个小丫鬟被冻得声音直抖,应声说:“是,暮云姐姐。”
四小姐心慈,只是略施惩戒。
纵使父亲从前再怎么不上心,总归是京城贵女,再嫁与贵人家,抬作主母掌管家宅,一生荣华富贵也是让人艳羡的,岂容下人嚼这么些舌根。
二人进了屋子也不敢抬头冒犯,只是齐齐朝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行礼:“奴婢参见四小姐,四小姐日安。”
一道清浅的女声响起:“起来吧。”两个丫鬟谢过之后,便上前去给女子梳妆。
鹅黄夹袄挑起小姐头发时,不经意间抬起了头,只看见镜子中的女子端坐正中,线条柔美的脸庞因为坠湖生病而有些苍白,即使是正脸,也能轻易看出面部线条挺拔。
按理来说这样的女子应当是素净的,可是邹寻的眼尾却是上挑的,缓缓睁眼时,眼里的凌厉甚至会把这双眼睛的明艳压住几分。
与这么一双眼睛对视上的时候,鹅黄夹袄丫鬟如梦惊醒一般,猛地低下了头。
待两个小丫鬟退下,暮云上前展了展邹寻的外袍,愤愤不平地开口:“小姐,这些丫头片子真是反了天了,我真是……”
暮云说到最后有些不稳,倒是邹寻轻轻搭上她的手站起来,浅笑着说:“略惩戒一番自然会长记性,再罚得重了,生出事端来,父亲必然会不悦的。”
暮云看着自家小姐,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憋住:“小姐……”
邹寻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就如同那池差点淹没她的湖水一般,往日里明明就是一片死寂,若不是走了一回鬼门关,邹寻也不知原来那池子那么深。
自从上次落水之后,邹寻花了足足两个月来消化自己重生了这件事情,刚开始看见暮云焦急的脸色,邹寻还以为是到了阴曹地府,她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暮云的脸,感叹道:“到了地府,这手感竟如此逼真。”
倒是苦了暮云,先是以为自家小姐失心疯了,好不容易等到小姐不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甚至还开口问了自己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暮云一股脑全讲完了,小姐却又开始整日整日不说话了;今日小姐好不容易想要出门了,她满心欢喜拿出了小姐之前最喜欢的衣裳想要给小姐好好打扮一番,却又有两个不长眼的丫鬟上来凑晦气!
旁人看来她邹寻呆坐了两个月,可对于活人来说,面上心上只能有一个冷。
她也听过民间话本子,含冤惨死执念太深,上天帮了一把助其重生,报仇雪恨升官加爵,这都不足为奇。
可是怪就怪在她没有执念。
上一世,也是落水之后过了几月,一个素未相识的男人突然给侍郎府递了帖子,侍郎竟也客客气气将那男人迎了进来,二人在偏房谈论了许久,而后侍郎又将几个儿女叫到正厅,与那男人一一见过。
邹寻还记得,上一世她身子刚刚好了些,就收到父亲房中下人传来的口信,她赶忙起床梳洗打扮,生怕给父亲丢人,和暮云两个人在厢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下雪的日子,她额头热出了一层汗。
而后她匆匆忙忙赶到正厅,规规矩矩跟父亲行礼,妥帖的问过客人,邹寻还记得,当时那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冲她。再后来,她就收到了一份聘书,父亲也命人给她带了一份清单,上面赫然罗列着的是她的嫁妆,手指攥着这份规矩得过头的清单,她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和暮云收拾了好久,即使最后也没带走什么,只是邹寻亡母的几件首饰书信。
一路上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江南,邹寻就因为水土不服病了一场,在她夫婿府中——知州府中养了一阵子,喜宴也因为她身子不爽只是简单庆祝了一番。
她看着知州大人穿梭在宾客之中,与众人交谈甚欢,推杯换盏。起码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后来,知州为了子嗣又纳了几房侍妾,后院也会有一点小摩擦,只是她天生在与人周旋方面一点就通,拿捏的同时又不会忘了安抚,倒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后来边境战事频发,知州大人虽然不再晋升,但是不知为何府中的生活用度却连年改善,邹寻也从不过问,只是为知府管理好府中大小事务,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有个脾气大些的美妾还大声编排过:“若不是个女子,我还真以为她是这府中的账房先生。”
邹寻也未曾在意。
只是半生劳碌,难免累了身子,半百未到就去了,也没留下什么子嗣,真的算得上是半点牵挂也无。
邹寻不免得有些无奈,就这种人事经历,编成话本恐怕都会被人嫌弃无聊,怎么会得老天戏弄,偏偏让她再来一遭。今日她重振精神,早早就叫暮云帮她准备,也只是想多几分从容,不再慌慌张张罢了。
是的,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是前世她与夫君林钦荣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重活一遭,她也不准备当皇后还是做太后,富甲一方还是名利加身于她来说也没有多大吸引力,她只想安安稳稳再走一遍自己的上半辈子便是了。
“四小姐,老爷请您去一趟正厅,有客人相见。”
“我已知晓,有劳了。”
挥退前来传话的下人,邹寻就准备前往。
只是踏出房门的邹寻也未曾想到,老天在她身上下的小戏法,并不止眼前这一个。
只不过还没轮到老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倒是来邹寻面前现眼了。
外面的天着实冷得慌,邹寻大病初愈,不由得拢了拢周身的毛裘,想着能缓着暖手褓的热乎劲儿,只因眼前的活祖宗只顾着张牙舞爪,挡在邹寻面前,不让她寻个暖和地方。
邹寻还是规规矩矩问安:“见过三哥。”
邹寻与大哥邹启衡、三哥邹启锦不是一母同胞,自然也谈不上亲近,只是相较于大哥常年把邹寻当屏风的做派,邹启锦则更让邹寻头疼些。
果不其然,这位三少爷上来就不带好意,一看见邹寻,就带着自己身后一干仆从,浩浩荡荡走过来,让邹寻想避都避不开。
“四妹今日可算是舍得起来了,只是听说四妹那日落水后就卧病在床,虽然府中并未因此冷清半分,但四妹毕竟姓邹,我自然还是要关怀一二,只是……四妹那日被一个家仆所救,邹家一直以来都教导知恩图报之念,四妹可要好好听听咱家规矩,好好报答人家。”
邹启锦言辞之笃定,仿佛那日他就在现场看见了一般,连一个“似乎”都舍不得用,他身后的一众家仆也很识时务地哄笑起来,好像听见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暮云眼睛一红,眼前男人这么侮辱女子清白,还是自己亲妹,正欲撇下一切发作一番时,邹寻微微抬手挡住了她:“小姐……”
只见邹寻不躲一理子人的笑声,只是慢条斯理地伸手,从暮云拿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块形状可人的糕点,拿在眼前,慢悠悠转着看了两圈。
她眼角一扬,冷清清开口:“小妹两个月前失足,幸好暮云在身边,性命大致无恙,只是不得不卧病休养,对于这外面的事情,几乎听不到什么有趣儿的响动。”
“只是墙厚抵不住风大,前些日子,红云阁走火,”邹寻用一种说书先生的语调娓娓道来,却又让人莫名找不到打断的空隙,“三哥正在相会自己的红颜知己,烟都熏到厢房门口了才陡然惊醒,听说,寒冬腊月里,三哥连外衫都没舍得穿,一手攥着红袖添香喂的桃花酥,一路上都没舍得松手……”
“真是段情深义重的佳话啊。”
说着说着,邹寻把手中的糕点举到红了眼的邹启锦跟前,手腕轻轻一扬,那枚糕点就如同脱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吧嗒”一声,摔了个粉碎。
当然不是糕点多珍贵,只是邹启锦当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攥着就跑,等连滚带爬到了红云阁门口,猛然反应过来,一摊手,油腻的糕点粉末撒了一地。
如同那天过后,邹启锦的在京城的脸面一般……
邹启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说道:“邹寻,你、找、死!”
上一世,邹寻本来没关注这些事情,也没有在去正厅的路上遇到邹启锦,只是这件事情闹得实在太大了,父亲丢了面子,震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就连大哥求情也被迁怒罚了一个月禁闭。
事后父亲干脆就把这个儿子连人带东西一起打包丢到了锦衣卫,并且扬言邹启锦从此以后跟他邹岩没有半分关系,锦衣卫想怎么训就怎么训,不必顾及任何人的人情脸面。
只是邹寻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是嫡出的亲生子,如若真的不在乎,还至于费尽周折送进锦衣卫吗?
父亲连她这个庶女都妥帖安置好后半生,对于邹启锦这个儿子更不必说。
只不过,最后邹启锦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邹寻远在江南,并不知道详情。
现在在邹寻眼里,面前飞扬跋扈的少爷无异于尘土。
你跟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邹启锦看见邹寻这个意义不明的眼神,连带着刚刚的怒气和这些天来下人们嘴里传的什么水鬼的风言风语,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加持了他的怒火,伸手就要向着邹寻打去——
眼见着巴掌就要挥过来,邹寻身子不自觉后倾,千钧一发之际,回廊木头似的人影终于出声了——
“三少爷,四小姐,贵客不容怠慢,还望二位莫要让老爷和客人久等。”
出声的是邹岩身边的老人,也是府里的管事,在老爷子面前十分说得上话,他的声音让邹启锦的手一抖,堪堪没落在邹寻身上。
邹启锦“哼”了一声,转身的同时压低声音说:“用不着明天,邹寻,你等着。”
邹寻叹了口气,心想也没几天了,但是还没等她细细数,她就知道,暂时也用不着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侍郎之女邹寻,系出名门,祖茂冠冕。自幼恪恭持顺,秉性端淑,克娴于礼,柔明毓德,有徽柔安正之美。其行和礼经,其言应图史,实乃贤良之选,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
“皇太子李煜,储君之尊,年已弱冠,当择贤配以辅社稷。今邹寻待字闺中,与皇太子堪称珠联璧合,天设地造。朕仰承圣母皇太后慈谕,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邹寻指婚皇太子,立为皇太子妃。”
“一应婚嫁礼仪,着礼部尚书与钦天监监正共同商议操办,择定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
钦此——”【注】
赐婚圣旨内容来自明朝皇帝给太子赐婚的诏书,有一点点修改,来源于百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