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
青栀顶着蒙蒙亮的天光,跪在庭院中,正正对着温朝山的屋子。
悠悠的钟声从城门的方向传来。
她难以抑制汹涌的困意,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合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默默跪直了。
那人走到了她身边,停了下来,青栀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来人穿着随侍的绸衣。
“城门要启了,小姐很快就会到,回吧。”
那人开口,嗓音让她觉得很陌生。
她本能地有些戒备。
“大人让奴婢在此跪候,奴婢不敢起。”
那人听她说完,哼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踱至她身前,伸出手,可是手指刚刚碰着她的下巴尖儿,却又收了回去。
青栀的目光慢慢往上移,面前这人的脸映入眼帘时,她还是皱了皱眉。
她不记得……府里有过这个人。
那人看着她的脸,笑意微不可察地收敛下来。
“多大了?”
青栀避开他的目光:“回爷的话,十九。”
“我说你这奴婢,心眼太实。大人罚你跪了一夜,也是为你好;小姐一夜未归,你这贴身奴婢若是没受责罚,反倒说不过去,显得你吃里爬外。”
青栀低下头,受着他的话。
“大人要起身了,回吧。”
听了这话,她眉头皱了起来;许是夜里被风吹昏了头,她没有再多想,话却先说了出去。
“今日没有三朝,还有半个时辰大人才会起身。”
话刚说完,青栀自己先打了个激灵。
尖锐的鸟鸣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神经,她正想说些什么找补回来,那人却又向她发了问。
“认得我吗?”
鸟鸣霎时被从门口席卷进来的疾风扯碎了,青栀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几乎是凝成了一团浆糊,全然无法思考。
她看着投在她面前的影子,竟然觉得有几分危险。
“认,认得。”
答话时的声音几乎不属于她自己。
那人又笑了。
他慢悠悠的语调混在风里,猛地缠上她的脖颈。
“可我不认得你啊。”
枯叶带着泥土的腥气卷过来,一下子割过她的脸颊,青栀眼中的光颤了一颤,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般,扶着膝盖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青栀匆匆行了一礼,故作从容地转身往门外走去。
那道目光几乎要将她烧穿,她刚刚跨出大门,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
不对,不对,那根本就不是温府的人。‘
她膝盖上满是乌青,双腿酸麻,行走艰难。
那人是生面孔,虽然是侍从打扮,可来时的方向,言谈举止,都不像个侍从;甚至,他还有替温朝山下令的胆子。
他究竟是谁,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青栀却觉得眼前明明灭灭,什么都看不清。
她本以为,本以为温朝山要她监视温月惭只是怕这位外室女儿惹事,现在看来,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过了拐角,就是温月惭的苍梧院,青栀扑上去推开门,脚下被门槛一绊也全然顾不得,匆匆站稳了,赶紧往温月惭闺房边的耳房小跑过去。
她眼底闪过一丝惧色。
刚才那人问她那句话,是在试她。
试她有没有察觉什么。
她答错了。
耳房的门被她推开,又砰的一声合上,她从衣橱中把衣服一件件拣出来,扔在床上,又赶紧去找东西打包。
房中叮叮当当响成一团,青栀把衣物一股脑往布包中塞去。
温月惭快要回来了,她必须赶紧走。
方才那人最后一句话里已经露了杀机,她在中间做事,若是一日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对于这些贵人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等等。
她手上动作停住了,缓缓退了几步。
不要了,都不要了,只带着些傍身的东西走,没有拖累,谁也别想找到她。
对。
想到这,青栀转身就要去开耳房的门,却突然听到一门之隔的主屋内,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女声。
“青栀?”
青栀瞳孔一缩,正要迈出去的脚像是被灌了铅,怎么都抬不起来。
那道门近在咫尺,她只要再多走几步,就可以离开。
屋内没有开窗,也没有点灯,即便在晨早,温月惭的声音还是有点凉飕飕的。
“你前脚进来,后脚我就拿东西堵了门。”
青栀眼底的光骤然熄灭,女子却还在步步紧逼。
“青栀,你要去哪?”
“小姐,我……”
她僵硬地转过头,透过那道窄小的门,她看不见温月惭在哪。
“过来。”
这一声不容置疑,青栀嘴唇动了动,还是抬起脚,往主屋内走去。
主屋内,温月惭坐在榻上,冷冷看着青栀的一举一动。
“去哪了?”
“回小姐……奴婢,奴婢……”
“是父亲唤你?”
温月惭站起来,朝她走过去,青栀见状,下意识地后退,退了几步,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答。
温月惭借着窗纸上透进来的亮光垂眸打量着她。
“青栀,你猜我昨夜去猎场,见到谁了?”
青栀一愣,抬头看向温月惭。
温月惭声音平稳,毫无感情:“二殿下,顾兰安。”
二殿下!
青栀的神情瞬间被冻结,她脸上的血色一寸寸快速地褪下去。
果然,果然……
她想起了方才在温朝山门前遇到的那个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人会对她起了杀心。
罩住她的这张网,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她正愣着,温月惭却接着问道:“青栀,我藏得这么好,为什么二殿下会知道我的行踪?”
隔壁耳房传来硬物落地的闷响,青栀的身躯颤了颤。
温月惭知道了。
房间里那样暗,一阵阵汹涌的无力和绝望正在一点点拍碎她的理智;她的呼吸倏然变得急促起来,眼角徐徐滑下一滴泪珠。
温月惭叹了一声。
她蹲下身,伸手去捧青栀的脸颊。
“父亲罚你了?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青栀瑟缩了一下。
温月惭的声音那么温柔,手上的力气却半分没减;她嵌住青栀的下颌,逼迫她面向她。
“青栀,告诉我,顾兰安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指腹温热,青栀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寒,她动不了,开口时只觉得喉中干涩。
“许是……有人暗中跟随……”
“原来如此。”
温月惭笑了,她的眉眼隐匿在暧昧的光影中,美得惊心动魄,几乎能让人忘了呼吸。
“二殿下见到我时,对我说,他一直在看着我,还在图州时,他就在看着我;可是青栀,我真的好想知道,到底是谁一直看着我?”
她把青栀的脸拉近:“谁是顾兰安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睛?”
青栀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脸,愈发觉得要喘不上气,她紧紧抿着双唇,却还是憋出了一道哽咽一般的声音。
“你刚才在收拾东西吗?”
温月惭把她松开了。
青栀往后一瘫,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你本来已经包好了包袱,可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却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有不想被任何人找到的人才会这样做。”
温月惭往耳房的方向看去。
“你为什么要逃?青栀?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温月惭的眼睛忽地睨了过来。
“你是不是见到了二殿下的人?”
青栀耳边嗡了一声。
“你见到了顾兰安的人;皇子伴侍可以随意出入臣子府邸,温家进京不久,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和皇子有如此密切的联系。”
温月惭将双手撑在青栀身侧,朝她逼近。
“那这联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图州吗?”
青栀往后退着:“小姐,别说了……”
“如果是在图州,那温朝山的升迁是不是也会与二殿下有关系?他叫你来我身边,又有什么深意?你不知道,但你怕了,因为你看到了主子的大秘密,掉脑袋的秘密,而你也是这个秘密的一部分;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命官,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想活就只能逃,只能——”
“不是!”
青栀失声叫道。
温月惭停了下来。
掌心贴合着冰凉的地板,青栀眼中的泪珠一颗颗滑落下来:“一个伴侍,谁能证明那一定是二殿下的人?”
“不能证明。”
温月惭勾了勾唇角:“也就是说,你真的看到了什么。”
青栀眼中的泪水悬在了眼角。
她的手指蜷了起来,指甲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知道,没有办法转圜了。
她撑着身子跪好,脑袋重重磕在地板上。
“小姐,奴婢受大人的命,来看着小姐的言行,起初,奴婢以为大人只是对将将回府的小姐不放心,直到今日,今日奴婢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啜泣起来:“小姐,奴婢只有一条贱命,奴婢什么都不要,只想活下去……”
温月惭看着她:“你看到了什么?”
青栀不肯起身:“奴婢什么都没看到,求小姐开恩。”
“不要对我自称奴婢。”
温月惭眸光一暗,拽住青栀的胳膊,把她拖起来:“青栀,我也想活啊,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们来杀我?”
“奴——”
话到了嘴边,她才想起温月惭方才的话。
“我犯了错,下辈子甘愿做小姐脚下的泥,但我绝没有想害小姐。我是一只蝼蚁,这桩桩件件如巨石,随意能将我压死……事已至此,我不敢求大人放过我,只求小姐开恩,给我条活路,我一定什么都不说,把府中的事全部带进棺材里……”
她反握住温月惭的胳膊,声音被泪水糊住,模糊不清:“小姐,你放我走吧……”
昏暗带来的窒息感层层叠叠地堆了上来,温月惭眼中的光跳动着。
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从门前经过。
温月惭面色一动。
“好啊。”
她的神色忽地轻松下来,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她站了起来。
“我放你走。”
她对青栀抬了抬下巴:“打开门,走吧。”
青栀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顾不了那么多,慌乱间踩住了裙摆,站不起来,她就膝行着往门边去;终于,她的手碰到门了,只要她轻轻一拉,外面的光就会照进来——
她好高兴。
她迫不及待地拉住了那扇门。
“大人,这边。”
外面传来随侍的声音,似乎是在为要出门上职的温朝山引路。
青栀面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了。
这声音……
“为什么不走?”
温月惭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压在了门上。
“开门,走啊。”
青栀低声叫了一声,把手收了回来。
“不走了吗?”
温月惭看向那道门,似乎可以透过门,看到外面的景象。
看青栀的反应,方才出声那人,或许就是青栀见到的人。
她怡然自得地和青栀拉开距离。
“青栀啊,外面有恶狼,他们会生吞了你的。”
她轻笑一声。
“方才我是骗你的。”
青栀慢慢转了过来,那双往日里圆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呆滞。
“耳房的门,我没有堵住,你当时可以离开,但你没有试着去推一推。”
温月惭似乎是笑着的,可是仔细去看,却看不到一丝笑意。
她开口,嗓音温柔而残忍。
“现在,没机会了。”
青栀的眼睛转了转。
她的眼角猩红,纤长的睫羽掩盖不住眼底翻涌的恨意。
这是温月惭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除了哀求和顺从以外的情绪。
“为什么要逼我……”
她的眼泪依然滚滚流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再顺着脖颈滚入衣襟,所到之处燎起一场焚身的烈火,逼迫她去挣扎。
“我不想知道这些,我就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为什么要逼我?”
她向温月惭低吼着。
“京都之内,安稳的只有死人。”
温月惭直视着她的眼睛。
“在他们眼里,从你来到我身边开始,你必死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你宁愿逃,说明你也不想要这样的安稳。”
她往前探身:“是我逼你,但你也可以试着抓住我,让我做你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