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天差不多是一年最冷的时候,雪落如雨,泥路本难行,如今掺了雪,更难见着一个人。
白泽山脚,寒风烈烈,吹得原本就破败的道观更显凄凉。
观前石阶已落了厚厚一层积雪,零星脚印证明有人来过,石阶上有一颗还算新鲜的红果,放在上面很是突兀。
朱红廊柱已然褪色,道观门梁上挂着的牌匾在风雪中摇摇欲坠,依稀能看清“万灵观”三个大字。
观中供奉的神像斑驳的几乎看不出模样,仅从卧趴的姿势大约看出是一只妖兽。
神像前有一供桌,算是道观中唯一完好的物件,供桌上放着几颗快要腐烂的果子,能看出来,这所道观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忽然,一只满是疮痍的手从供桌下伸出,迅速拿了案台上的烂果。
从长相勉强能辨别是颗苹果,就算是冬日,那苹果也隐隐散发出糜烂的果味,白玉清只犹豫了一秒,便大口啃食起来。
她实在是太饿了,从莫名其妙出现在白泽山上到现在,这几日她以风雪为食,就连身上的衣物,还是路过的好心大娘赠与她的。
这衣物浆洗的快要破了,但好歹能蔽体,穿上身空了半截,白玉清也没办法。
自她长到十八岁,还没这么狼狈的时候。
“白泽神保佑,让我捉到一只妖兽吧!”白玉清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做出祈祷状。
她既不会画符也不会用剑,年少时有幸看过御兽宗的《入宗手札》,也只因为好奇多看过两眼那结契阵法,便丢到一边吃灰,也不知道她画的对不对,只希望白泽神听到她的愿望,天赐她一只妖兽。
白玉清祈祷时,袖子下滑,只见纤细手臂上,隐约露出一条骇人的伤口。
她心中忐忑,依稀记得《入宗手札》上记载结契阵法需以天然朱砂为墨,可惜她现在温饱都是问题,只能从自身下手,也不知有没有用。
观前那颗苹果是她忍痛割舍的,底下就是结契大阵,大雪连下了好几日,她就盼着有饥饿的妖兽忍不住食物的诱惑。
同一时刻,距离万灵观百米,白茫天地间,一抹不一样的颜色极快掠过,雪地上不留一丝脚印。
冲天煞气百米外的白玉清都能闻到,她心道不对,犹豫着是否要避一避。
“许时春!你去截住那妖怪的右边!”说话者身着墨色劲装,腰上绑着五枚铜钱,跑起步来叮铃作响,他身轻如燕,紧紧跟在那妖物背后,单薄的衣衫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被喊话者落后几步,腰上同样挂着铜板,不过少了三个,身上穿着绯红夹袄,鼻子通红,明显抵不过这刺骨寒意,却也是乖乖听令,手上不知揣了什么符,凭空燃起,速度比之前快了两倍不止。
他们已经追了雪奴数日,再不抓住,只怕要冻死在这山间。
背后有鹤明紧紧相逼,右边又被拦住去路,雪奴龇着獠牙,背部拱起做攻击姿态,最后狠心朝左边的破观冲去。
白玉清扒着观门看得分明,那雪奴一身皮肤雪白,唯有一双眼赤红,显然已成邪物,她要的可是没吃过人的灵妖,可不是丧失神志的邪魔。
这大雪天竟急得她瞬间发汗,看来白泽神是听不懂她的愿望,给她开了莫大的玩笑。
她也看出这妖怪的厉害,慌忙下找地方隐蔽。
眼看着雪奴就要冲入阵中,却不知被哪冒出来的灰团子撞到一边,团子看着身形小巧,不想爆发力竟这么强悍。
它也不像饿极的样子,没给地上的果子一个眼神,直往观内跑,还没踏过门槛,脚底下红光乍现,便再也不能迈出一步。
白玉清感到心头火热,体内元丹开始浮现烙印,这是契约即将成功的前兆。
还没高兴一会,观前的雪奴忙于躲避身后追来的天师,身体做离弦之状,速度快到只剩残影,瞬间冲入观中。
秽气冲入白玉清的鼻腔,她暗道不好,吃过人的灵妖体内会生成秽气,日渐影响心神,好妖也就变成邪魔,这秽气对人也是有极大伤害。
等她想到这一点已经迟了,白玉清只觉胸口难受,眼皮子便开始打架,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有团白光冲入她的元丹,之后便再也记不清了。
*
“玉儿,是父皇对不起你。”
入目便是父皇苍老的面容,白玉清有一瞬恍惚,她又梦到自己死前的那一日。
自她重生,这一幕几乎一直出现在她睡梦中。
元嘉二十六年正月,靖王叛党攻入皇城,父皇不愿江山落入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手中,协皇室宗亲,站到宫墙之上。
宫墙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她看见父皇最宠爱的慧妃躺在尸山上,身体以极具扭曲的姿态,正对着她。
她回头望向父皇,叛军突起紧紧一个月,她的父皇仿佛苍老十岁。
白玉清擎着泪,“父皇,儿臣……”
她到底年幼,内心还存着一丝希冀。
话还没说完,就被嘉庆帝打断:“玉儿!”
只此一词,白玉清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抹开泪,摸了摸发髻,正对着底下的叛军。
今日的月亮格外亮,她鼓起勇气抬头,预想中可怖的妖魔并未出现,传说中靖王的从兽,也是叛军能势如破竹的最大利器,九尾妖狐,生得一张极具魅惑的脸,最勾人的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月亮恰好在他身后,淡淡月华萦绕他的身形,九条狐尾莹白蓬松,只有尾尖一抹赤色。
那双眼睛困住她好几个日夜,冰冷的眸子仿佛在看死物,只看上一眼,便再也无法忘怀。
她像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奔赴死亡。
巨风托起她的衣袍,所有声音在瞬间抽离,发钗终是散落一地。
白玉清衣襟松了不少,露出贴身的白玉吊坠。
白玉隐隐发烫,却再也暖不了她的躯体,视线渐渐发散,她想再看看月亮。
却见九天之上,冲天妖气爆发,意识弥留之际,被视为邪魔的九尾妖狐,顾不上禁锢在他脖颈的锁链,瞬影而来,疯了般抱住她的残躯,那无波无澜的双眼慌了神。
妖天生无情,一生只留两次泪,一次出生,一次身死。
那日,白玉清在他怀里不仅看到了泪,还滴滴泣血。
意识渐渐回笼,她又看到十日前,自己是如何在白泽山上苏醒,又是如何艰难求生。
再醒来,她似乎失去了人类身份,变成一只半妖,所幸她出生含着的白玉石还在她脖子上戴着,给了她不少安慰。
白玉清得回到皇宫,告诉父皇靖王的狼子野心,可刚下山,饿的走不动道,她瞬间认清现实。
前世靖王能如此顺利攻下皇城,不仅有九尾妖狐的助力,就连皇宫内部,也早已变成筛子,几乎全是靖王的眼线。
况且以玉宁公主的身份行事,总是要有所顾忌,不好暗中调查靖王谋反罪证。
她也想过用术法传信给父皇,脑海中浮现驻守皇宫的十钱天师夜岚,上一世他就站在靖王那边,便摇摇头,将这个危险的想法甩出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白玉清余光扫到无人问津的告示栏,上面张榜着镇妖司的招聘文书。
犹记得每年五月,少时的她在宫中憋得慌,便经常跑到父皇的太和殿,听各地天师讲奇闻轶事。
这是一个既不暴露身份,又能正大光明接触父皇的机会。
“嘶……”白玉清捂着脑袋,悠悠转醒。
头顶没有熟悉的蛛网,她这才回过神,身下是柔软的棉被,起身打量,她被安置在一处客房。
白玉清吸着鼻子,原在艰苦的环境下,她还能咬着牙坚持,如今突然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心下一松,多日的委屈决堤,泪水瞬间打湿盖在胸前的被褥。
小声抽泣了好一阵,白玉清又告诫自己,老天既然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把握,现在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她只允许自己做一小会儿玉宁公主,从此以后,她都只是白泽山下的小妖白玉清,是能经历风雨的大树。
白玉清随便擦了几下脸,心情逐渐缓和,腹部传来一股燥热。
昏迷前似有一个光团子进入她的元丹,白玉清沉下心进入灵府,感受到滚烫的痕迹印在她的元丹上。
那烙印呈火焰状,伸手触碰还会感到一股炙热气息,除了火焰烙印,还有一个白团子,蜷缩在灵府角落。
白玉清睁开眼,将白团子从灵府中扯出来。
白团子在空中徘徊半刻,似在找落脚的地方。
白玉清心中有了猜测,能进入她的灵府,大约是那只误入结契大阵的倒霉灵妖,便指了指地面。
谁知那白团子娇气得很,竟是一点都不想挨着,最后落在她的床尾,点点光华聚在一块,一个灰扑扑的糯米团子端坐在棉被上。
“你就是我的契约妖兽?”白玉清打量着脚边的糯米团子,身形小巧,尾巴夹在后腿间,毛发浓密却又满是泥污,仅能从根部隐约看出一点白色。
小兽匍匐在床尾,屁股对着她,白玉清读出一丝倔强,那双小耳朵也是软塌塌贴着脑袋。
想来应是一只小狗。
白玉清幼时养过一只京巴犬,是外邦送来的礼物,长相可爱,常被宫中贵人喂养,性格倨傲,普通宫人来逗它,它大概是不理的,很会看人下菜碟,但若是将手放在它的脑袋上,它还是愿意摇摇尾巴,看你一眼。
世间大多数犬类应是一般,白玉清大着胆子伸手,想要轻轻放在糯米团子头上。
在她靠近时,小兽虽看不到,但浑身竖起的毛发暴露了它的紧张。
白玉清没注意到这点,以至于小兽转过头,恶狠狠咬上她的手腕时,都没反应过来。
她大惊一声,迅速抽出手腕,捂住被咬的地方。
眼前的小兽浑身发抖,圆钝的吻部因警惕呲牙显得有些狰狞,眼睛也不像平常兽类无害,狭长的眼睑蹙起,看她的眼神锐利又冰冷,仿佛看着一件死物。
白玉清被盯得心悸一瞬,不由感到害怕,那眼神,实在熟悉。
几个深呼吸,她又看向被咬的手腕,除了附在上面的莹莹光泽,还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唯独不见血。
刚刚小兽爆发的凶性,绝不会令她毫发无伤。
白玉清冷静下来,他们已然结契,元丹上的魂印就是证据,不论如何,结契后的妖兽是不能伤主人的。
想到此,她才彻底放下心,语气还是难掩生气:“你这小兽,咬我作甚!”
回答她的只有呜噜警告声,看向小兽警惕的身体语言,白玉清心底隐隐升起一股愧疚,她与一只小兽生气有什么用,毕竟它也不是自愿与她结契,碰上她这样没什么能力的主人,也是可怜。
白玉清浅叹一口气,说话声音缓和不少:“算了,不与你计较。”
她又瞥见桌上的果干,起身拿起一块,轻柔放在小兽面前。
或许是饿极,小兽动动鼻子,一口气吞掉。
白玉清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小兽吃完,双方都恢复冷静,小兽也不像先前般浑身炸毛。
“你我已签订契约,希望日后你能把我当主人对待,我自不会亏待你。”白玉清耐着性子,放低了声线。
吃饱的小兽却是连一眼都不愿意施舍给她,神色恹恹,趴在床尾。
会不会是受了伤才不愿意理人,幼妖最是脆弱,没有大妖庇护,一场风寒就足以要命,白玉清顿时紧张,犹豫片刻,大着胆子向前。
摸到小兽耳朵的那一刻,寂静的房间出现清冽的声音:“滚。”
白玉清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缓过神立刻看向声源处,正是退至床角的小兽。
“你能说话?”白玉清没有被它的冷漠吓退,毕竟手都被咬过了,如今只是一句话。
仿佛刚刚听到的声音是错觉,小兽又转过头不出声了。
白玉清长叹一口气,她依稀记得结契成功后,妖兽会天然依赖主人,怎么到自己身上,有些不一样。
她好脾气地长叹一声,按着元丹上的契约魂印,“我问,你答。”
小兽妖丹上同样有火焰魂印,这是御兽师控制从兽的特殊方式。
“你是什么妖?”
小兽吻部暗暗用劲儿,还是抵不过妖丹上逐渐滚烫的魂印,一字一顿道:“不、知。”
白玉清蹙起眉头,她开始怀疑魂印是否有用,按道理讲,驱使魂印,再厉害的妖都会在主人面前口吐真言,眼前小兽难道真不知道?她又问另一个问题:
“春秋几何?”
“不、知。”
“妖丹几阶?”
“不、知。”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白玉清给自己问笑了,难不成魂印没有用?可她转头,又见着小兽面部狰狞,显然在抗争体内魂印。
白玉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叫什么名字?”
“怀泽。”
这次回答的挺顺溜,刚在心中默念一遍,却见小兽嘴角隐隐有红色液体流下,白玉清连忙收了驱动魂印的灵力,她实在没想到这小兽性子如此刚烈。
魂印力量一松,怀泽彻底力遏,瘫软在床上,没了任何力气。
白玉清摇摇头,她给自己找了个仇人,这小兽活脱脱与她有仇。
魂印没有做出警示,应当只是晕过去,小糯米团子窝在角落,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倒是乖巧。
恻隐之心又起,白玉清还是抱起角落的小兽,趁着他没力气反抗,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将脏兮兮的毛发揉得更加凌乱。
越揉越觉得爱不释手,看着凶巴巴的,但摸起来的手感却是一级棒,好似一团暖呼呼的小棉花,任由她磋磨,摸到肚子甚至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她又想起宫中的野狸,被人摸舒服了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白玉清发泄完怒气,这才好好探查怀泽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举起小小的爪子,方才看到无数细小伤口。
难怪它不愿意落在地上。
四个爪子皆是如此,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化脓。
白玉清抚摸它的动作更加轻柔,又见桌上有准备的伤药,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见她受伤,准备的这般贴心。
她身上倒是没受其他伤,小心翼翼给小兽四只爪子上了药,包成四个小粽子,她才来处理手上的冻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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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