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季驰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宋羲一言不发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喊他。
宋羲搀扶着季驰光,季驰光把受伤的那只脚抬起来,跳着往外走。
这个季节西南这边的天气多变,海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空已经完全放晴了,刚才密布的乌云尽数消散。整块天空被雨水冲洗过,像一块蔚蓝的玻璃镜。
大海的波涛也不再汹涌,她像善变的女神,又恢复成了往日温柔的样子。水面碧蓝,海不扬波,偌大的海面,只剩白色的浪花翻涌上岸。
整个海滨浴场除了沙滩上的沙子还有点湿之外,一点都看不出刚才下过雨的痕迹。
海滩的营业时间还没有结束,见风平浪静,有些游客就三三两两地从躲雨的屋檐下出来,到湿润的沙滩上垒沙堡或捡贝壳去了。
但是大部分人都只是在沙滩上走走,散散心,除了一两个胆子比较大下海里游泳,其他人一时半会都不敢到海里去,哪怕只是泡泡也不敢。
季驰光挺长时间没有正式游过泳了,今年就暑假那会隔壁小区游泳池做活动,他去泡了几次。
他身体挺疲惫的,肩胛骨和腿弯都有点酸。这会儿宋羲眼瞅着不快,一幅不开心的样子。所以哪怕是放晴了,季驰光也半点玩的心情都没有了。
季驰光偷偷瞄了瞄宋羲。
宋羲比自己高多了,但此时他弯着腰扶着自己的胳膊,两人的身高基本就持平了。
宋羲的头发是柔顺的,半点不像季驰光的自然卷。发丝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滑落下来,挡住了白皙的耳廓。他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那双浅淡的眼眸,而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唇则紧紧抿着。
宋羲没有看季驰光,只是专心致志地帮季驰光看地面,如果遇到台阶什么的,便会轻声提醒他。
宋羲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季驰光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季驰光心里一阵发虚,他也顺着宋羲的目光垂头,默默地看着脚底踩的水泥地面,他的脚边有一个小坑,在宋羲的提醒下,季驰光小心翼翼地避了过去。
这座海滨浴场为了节省成本,所以洗手间、医务室的小路都是用水泥垒的。
但这些路都不是纯水泥,而是水泥混合了沙子砌成的地面。想来在海边,免不了就地取材。
灰色的水泥地因为在建造时掺杂了大量沙子,所以比平时的水泥地都要粗糙,有时候走一两步,还能看到水泥中嵌着些沙滩上的小贝壳小海螺。
季驰光也垂头看着,他一路跳过来,看到了不少小贝壳小海螺,这些海螺和贝壳都十分地小,最大的也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如果不是视力足够好的人,根本就发现不了它们。
一瞬间,季驰光又想起了小时候宋羲带他在公园玩的那个沙地了。
季驰光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对不起......”,季驰光拽着他的衣服,宋羲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刚才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想过要去换一身干爽舒适的衣服。
季驰光有点委屈,他不能说自己下海救人这件事情是不对的。所以对不起这句话一说出口,季驰光便觉得委屈。
但季驰光知道宋羲一定很担心。如果刚才游过去的是宋羲,自己也一样担心的。
想到这里,季驰光的道歉便不觉得委屈了,他真心实意,但又有点怯懦道:
“让你担心了......”,说完话之后,季驰光便飞快地低头,他不敢再偷偷看宋羲了。
只低头看着自己光着的两只脚。
踩在地上的那只脚上沾了湿沙子,沙子薄薄地黏了一层,又被海风吹干了,扒拉在脚背和脚踝上,弄得季驰光痒痒的。
听到季驰光道歉,宋羲终于偏过头看季驰光。他盯着季驰光打着卷的,像小羊羔毛一样的头发。而季驰光的眼睛则藏在这些小卷毛后面,那双小狗似得眼睛有点不安地打转。
季驰光的头发在海水里头泡过,现在他在岸上折腾了那么久,海水早就干掉了,只剩一些盐晶结在打卷的头发上。盐晶被阳光照过居然有点亮晶晶,像一颗一颗很小的钻石。
看到那双想看自己又不敢看的小狗眼,宋羲心里本就为数不多的气闷便消了一半。
刚才季驰光上岸的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生气了,只觉得季驰光能够平安回来就是万幸。
但一看到季驰光拿到几乎竖劈了整个脚掌的伤口,宋羲心里原本平复下去气恼就尽数都涌了上来。
但在海边本来就容易受伤,礁石、贝壳都会有划破皮肤的风险。季驰光是为了救人,自己也是准备像他那样,游过去救那个女孩的。
季驰光不过是做了他也想做的事情。
他不想责备季驰光不顾自己安危救人,便只能兀自生着闷气。
宋羲抿着唇,心里的气却还有半数微散,他沉默了半晌,只嗯了一下,最后又补了一句没事。
季驰光听到宋羲那淡淡的语气,他听不出他的情绪。宋羲的那句没事看似在宽慰自己,但季驰光却听得更难受了。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后又掩盖性那般若无其事地揉了揉眼睛。
最后季驰光又若无其事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故作活跃道:
“走吧。”
季驰光不太敢碰宋羲了,他怕宋羲更生气,便保持平衡了,率先跳了两下,不用别人扶着也能蹦着走。
宋羲本来心里就犹有些气闷,见季驰光不要自己的搀扶在前面蹦蹦跳跳,那点原本就要消散的气闷又被点了起来。但见季驰光只能单着一只脚像瘸腿青蛙一样跳的样子,心又软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三两步就追上季驰光,强硬又温柔地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蹦那么快,嘴上却还是冷硬地道:
“有台阶,小心。”
见宋羲还愿意扶自己,季驰光心里也没那么难过了,他借着宋羲的手慢慢地蹦上台阶。
一跳上台阶,练乒乓球的刘凡刚好就在台阶上,他刚刚吃完一根烤肠,看到季驰光行动困难的样子,便连忙把签子往垃圾桶里一塞,过来搭把手。
季驰光蹦蹦跳跳地走上了台阶,这时刚好一阵海风吹过,虽然现在下午的温度很高,但季驰光的衣服都被海水泡湿了,海风吹过,他不觉得降暑舒服,只觉得冷。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宋羲见他这个样子,便道:
“我回房间帮你把干衣服拿过来。”
学校定的旅馆离海边不远,步行七八分钟就到了。
天色渐晚,虽然还没有到薄暮,但天边一缕缕棉絮般的云已经染上了微粉,太阳也慢慢地向海平面靠近。
今天晚上学校组织了在海边的烧烤基地烧烤,季驰光脚被割伤了,身上又湿漉漉的,宋羲自然不可能让他蹦跳着回去换衣服。
听到宋羲要走。季驰光猛抬起头来,蜜色的眼睛和鼻头都有点红,季驰光鼻子有点酸酸的,他哑着声音应道:
“好、好的......”
“谢谢。”
季驰光声音闷闷的,他有点怕这个样子的宋羲,便不敢再多说话了。
他垂头不到半秒,便又抬头,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他就又马上把头低下来了,只剩像蚊子一样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你、你回去也换一套衣服,会感冒的。”
宋羲见季驰光这个样子,心里也有点无奈,他慢慢地伸手揉了那头小卷毛一把,声音也没那么冷硬了,而是微微缓和道:
“我给你带点零食过来。”
见宋羲似乎不生气了,季驰光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但在宋羲转身离开的时候,季驰光还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外套衣袖。
宋羲看那只两只丑丑的手指头只敢捏住自己外套的一角,心里头因为季驰光划伤脚的那点没来由的闷气也烟消云散。
他反手捏了捏那两根怯怯的手指头,又对季驰光笑了笑,就转身出了海滨浴场。
季驰光呆呆地看着宋羲走远,直到看不见宋羲了,他才回过神来。
旁边的刘凡人高马大,心思也粗,刚才见到宋羲和季驰光的样子也没有多想。他只是垂眼看着季驰光只敢稍微点地做休息的脚说:
“你这不行啊你,沙滩上很多沙子和石头的。你得穿鞋。”
季驰光也跟着低头看着自己贴着干沙子的脚,确实觉得等会光着脚又被沙滩上其他东西划到了不好。便借着刘凡搀扶他的力道,一跳一跳地去自己刚才脱鞋的地方。
两个人蹦蹦跳跳走了老远,但等走过去一看,季驰光和刘凡都傻眼了,那一小片沙滩上一片凌乱,只放着一些垒沙堡用的桶和勺子耙子什么的,哪还有拖鞋的影子。
刚才季驰光换泳裤下水玩的时候是穿着人字拖出来的,他怕运动鞋进沙子,所以没穿运动鞋,踩着两只人字拖就走来沙滩了。
他的拖鞋是最普通的黑色人字拖,就算今天是工作日,沙滩上的游客少,但他那双拖鞋太普通了,偌大的沙滩上穿同款人字拖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个。
刚才医务室帮他处理伤口的医生脚下也踩着一双一模一样的女款呢。
“可能是刚才海滩上太乱了,不知道谁穿错了吧......”,季驰光又不死心地瞅了瞅沙滩,最后还是放弃了。挠了挠头,觉得应该是这个原因。
刘凡也不死心地在那块沙滩上又看了看,穿着洞洞鞋的脚还踢了几下沙子,沙子都被他踢进了洞洞鞋里,最后他才不情不愿地相信事实。
但季驰光的脚这个样子,后面几天都只能穿拖鞋了。
旅馆里虽然也有拖鞋,但都是薄薄的,还是一次性的,不合适。
海边最不缺的就是卖泳衣拖鞋的店,季驰光借着刘凡的胳膊力道往前面蹦跶,刘凡帮他推开海边小商店的木门。
木门上拴了一个黄铜的小麻雀铃铛,铃铛叮叮当当一阵响后,柜台后面少白头的青年人抬起头来。
他看起来是这里的老板,约莫二十七八,是个长相俊秀的斯文男人。
但他似乎有点远视,戴的是老花镜,此时他把老花镜拉到鼻梁,桃花瓣似的眼睛如鹰隼般直射过来,看着季驰光。
季驰光知道景区店里的东西一般都便宜,但他不能没鞋穿,所以也只能咬牙询问价格。
面对店老板不言不语的目光,季驰光也有点紧张,扫视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拖鞋,最后他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双看起来最便宜,最普通的黑色人字拖。
“您好,请问这双拖鞋多少钱?”
“刷”地一下,老板一撑报纸,又戴上老花镜看起新闻来,他慢悠悠地报出一个价钱:
“39块。”
季驰光感觉到一阵肉痛,这双拖鞋和他丢的那双长得一模一样,他那双夜市清仓只要7块钱,还没到这双拖鞋的零头。
“这、这是最便宜的吗?”,季驰光有点不好意思地绞了绞老头背心的衣摆。他的衣服已经不再湿得滴水了,但随着搅动的动作,手指尖还是能感到那块小面料的水被绞了出来。
感到有水滴到自己的脚上,季驰光连忙放手,他怕把这间小木屋的地板给滴坏了。
他手一松,那衣服下摆就皱巴巴地耷拉在腰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窘迫。
“男款就是这款最便宜的了。”
“女款在旁边,那双37。”
老板也不看他们,又不赶他们走,只是把报纸翻了个页,又优哉游哉地看了起来,任由着这两个学生在他店里嘀嘀咕咕地凑钱。
季驰光和刘凡转头看向旁边的女款,——比季驰光的脚小了一大截,还窄,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挤不进去的。
两个人都是出来玩的,身上没揣什么钱,季驰光的微信里面只有十五块,刘凡只剩刚才买烤肠回找的散钱,两人凑来凑去只有27块钱。
“能便宜点吗老板?”,季驰光有点局促,但这个店的老板不为所动,他摇头,都没往他们这这边看,只是哼哼两声,语气轻飘飘地道:
“海滩统一定价,童叟无欺,不打折。”
“那老板、”,刘凡举手,像在教室问老师问题一样,他愣头愣脑地问:
“我们能不能只买一只鞋?”
听到刘凡这样说,季驰光蜜色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他脸上写满了羞赧。他刚想阻止,刘凡便又开始了动作。
为了佐证自己的请求合理,刘凡还伸手把季驰光那只只敢轻轻点地的脚指给老板看:
“他脚受伤了,这只脚穿不了,我们只要一只就好。”
季驰光十分尴尬,被刘凡指着的那只脚无措地抓紧了地面。
老板这会儿转过头来了,他冲着两人翻了一个白眼,那张美人面都气笑了:
“你见过谁买鞋只买一只的?”
虽然刘凡也是好意,但季驰光还是觉得难为情极了,他受伤是他的事,哪里有人家正常做生意的老板要为他买单的道理?
季驰光扯着刘凡,连连鞠躬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出去,不打扰了。”
季驰光刚跳到门边,木门上又再叮当作响,是一个救援人员领着一个中年妇女进来了,一进来那个救援人员就冲着季驰光道:
“哎哟同学,你真是让我们好找。”
季驰光愣了愣,他还以为有什么后续工作还没有完成,刚想开口问,救援人员旁边的中年妇女就抓着季驰光的胳膊,作势就要往地上跪。
“小同学、小同学......谢谢你救了佳佳、谢谢你......”
见她膝盖马上就要触到地上了,季驰光和刘凡赶忙托住她,不让她跪着。季驰光受宠若惊,连连说:
“阿姨你起来、这是举手之劳,您起来......”
“如果不是你,佳佳现在也不知道被海水卷到哪里去了......可能已经不在了......”,中年妇女呜呜哭出声。
看到中年妇女粗粝的手掌和脸上的沟壑,季驰光知道她们家里条件应该也算不得好,而且他刚才还听医生说佳佳似乎哪里有异常,应该是生过一场大病。
一时间,季驰光心里也有点五味杂陈。
他连连安抚这个妇女,这家小小的海边店铺瞬间混乱成一团,一道清朗的声音却从背后响起,疑惑地道:
“你就是刚才下海救人的那个学生?”
季驰光转头,见店老板也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他浑身雪白,半点都不像在海滩长期工作的人一样。
而且他身量极高,身高腿长的,穿着一件红色夏威夷衬衫配着绿色的夏威夷短裤,浑身都花花绿绿的,但在他身上好看极了,给他这个人平添了一股潇洒感。
季驰光点了点头,旁边的救援人员便回答道:
“对,薄老板,他就是那个学生。”
薄老板把老花镜推上额头,戴得和太阳镜似的。那双好看的眼睛瞟了一眼季驰光只敢在地上脚尖点地的那只脚。
脚底板的皮肤已经被泡皱了,而且跑得发白。伤口虽然已经处理过了,贴了防水敷料,现在看不出伤成什么样。但是从敷料的面积来看,这道伤口很长。
薄老板便随手抄起一根被晒褪色的衣叉,从那面拖鞋墙最顶端上叉出一双进口的一字拖鞋,然后塞到季驰光的怀里。
“送你了。”
季驰光被着拖鞋塞得一愣,他转头看,就见薄老板晃晃悠悠地打着哈欠走回柜台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