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入水,海浪卷起长风簌簌。
颜言端着餐盘,走路的步伐明显变快,她心道还好出餐厅的时候顺手拿了个盖子,不至于等端到房间饭菜都凉了。
温粱悄无声息地跟在她旁边。
颜言有些心虚地偏头瞧她一眼,出餐厅前,她用绝对相性叮嘱陆川好好询问一下叶棹,无外乎为了她们三个人“感情纠葛”的那些事。
毕竟刚刚甲板上的场面,有眼睛的人都察觉出了一些微妙,她也关心得紧。
现下她好奇的“绯闻”事主之一就在一旁,她却生出一些不自在的情绪来。
叶棹偶尔还发发脾气,对人不耐烦。但只有温粱身上的活人气息是最轻的。
她性子冷淡,如果不是抱着融化冰山的信念,几乎很难与她相与。
早年叶玉还在的时候,温粱与叶家关系很近,再加上叶棹这一层,她甚至与穆也相处得也很好。
反观她自己和陆川倒跟她没什么交情了。
虽然距离那件事也过去了几年,但她还没良心坏到直接戳人心窝子去探寻,有些伤口不是表面看起来没事了就是痊愈了的。
于是她果断请了陆川出去冲锋,相较于温粱装都不想装的冷淡态度。
叶棹虽然脾性难以琢磨,但他这个人,礼数从来周全,表面功夫一流,就算遇到在他面前不安好心的人,他也能不动声色地先把人架起来捧着,捧完再讽,讽完又杀,心理状态可谓如磐石一般稳固。
尤其在摧残别人这一方面,他总是掌握着最佳节奏。
早年她的哥哥由于瞧不起他和穆也的杂血身份,在叶棹那吃了不少苦头。
叶棹不讲道理起来,直接连坐了她。虽说谈不上跟她针锋相对又或是阴阳怪气,但当惯了女王蜂的她最讨厌被当透明人对待!
时不时要去看他脸色,她也不爽得很。
总之,就是不对付,只能维持表面的和平相处。
只有陆川以为她们这五个人关系不错,也不知说他是天真好还是缺心眼好。
但偏偏就是像陆川这种又好骗又愚钝的人,叶棹反而通情达理。
用之前穆也的话来说,那叫对傻子的人文关怀。
颜言的目光闪烁,温粱似若有所感,也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彼时,她们已经达到穆也的房间门口,颜言抿嘴一笑没有作声,手正要摸门把手上时,陆川通过绝对相性投了个消息过来。
“言言!他们几个的事儿还挺复杂的,船没跟我细说,但你别担心,反正阿粱不是苦主啦!不会影响我们几个的相处的。”
“不过…”他似乎顿了一秒,颜言有心要听后面的话,本来想直接开门而进,这下干脆咚咚敲了两下门。
陆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和船现在在聊心源的事,暂时走不开。你去找小野的时候可以有意地探探她和阿粱。总之,心源有问题好像不止我们两个发现了…”
陆川这么一说,颜言心下便了然了。她回了句:“好,你们聊完就来小野的房间。”
穆也似乎刚洗完澡,来开门的时候,穿着简单的白色上衣,灰色拖地运动长裤松散地挂在胯上,裤子的系带耷拉着。
想来是出来得着急,衣服右下缘掖进了一点在胸衣里,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身,点点透明水珠顺着漂亮的人鱼线弧度滑进暗处。
她用毛巾揉着头发,带着一身刚从浴室出来的微热而好闻的水汽。
穆也看见门口的颜言和温粱,愣了一秒,侧过身子让她们进屋。
颜言顺手就帮她把衣服顺好,再把餐盘放到小茶几上,说:“小六在等叶棹吃饭,我和阿粱就先过来看看你。”
说完,便往旁边的小沙发上落坐。
温粱应了声,也坐到了小沙发上,与颜言坐在一起。
穆也温声道谢,沙发不大,是软软的矮坐型,只够两个人的位置,穆也把地毯挪了挪,干脆就着地毯席地而坐,抬起眼的视线勉强与她们齐平,不算突兀。
颜言讲究仪态,她曲腿侧盘,虽然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忍不了。她关问起穆也来:“感觉怎么样了?”
穆也把毛巾往头上一挂,扫了一眼餐盘里的食物,回答道:“唔,睡了一觉好多了。”
带过来的餐点里有胡萝卜炒饭,知道她喜欢吃胡萝卜的人只有叶棹,看来菜是他选择的。
犹豫了一秒,还是没开绝对相性跟他道谢。
一时静默。
穆也没想到颜言和温粱会来,她本来打算快速洗完澡,就立马和叶棹进入对明天战局的讨论。
现在节奏突然缓下来,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此时的颜言也有点不知所措,穆也正在进食,她的教养绝不允许她做出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打断,与之交流的不礼貌行为。
一旁的温粱也只是沉默地盘坐着。
好在穆也总算出声了,颜言看到,她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疑惑地问道:“言言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颜言心里一咯噔。
在她看来,穆也是被穆家边缘化的杂血,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吃了很多被家族忽视的苦。
也因此性格内敛,不善言辞,跟她们相处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从不犯错惹她们讨厌,实在是个可怜但又让人疼惜的小女孩。
她在心里暗骂一声陆川,居然让她来打探穆也,穆也在穆家什么待遇他不知道?穆家还能把家中要事透露给她听吗?
她实在不想以己度人去揣测一个天真纯良的小女孩。
她干脆跟陆川说:“问的怎么样了?好了就赶紧过来!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川快速回应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颜言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回答她:“想问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再帮你去拿。”
此刻坐在一旁的温粱终于懒得再看颜言踌躇周旋。她不习惯做发问之前还要去铺垫一番的麻烦事,直截了当地问道:“关于这次试炼,你们没觉得心源的做法很奇怪吗?”
一句话,引得颜言惊悚地看向了她。
倒是穆也,却是带着考究的目光直视温粱。
这个反应……
温粱眉毛一挑,心下了然了。
颜言微愣几秒才道,“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绝对相性是没有公共频道的,它是一种心的交互能力,代表着两个人的连接。
但此刻,温粱像是洞悉了颜言与陆川在绝对相性里的交流一样,淡声说:“他们两个应该快来了,一起说吧。”
像应了她这番话一般,门外“咚咚”声响起。
颜言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导致她礼貌的姿势立马溃散,她干脆在穆也起身之际劝下,“你吃东西,我来开”,一边往门的方向走去,一边毫不客气地在脑海里怒骂道:“你来了倒是说一声,敲门声吓到我了。”
陆川不明所以地啊了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明明事先已经说了“快了”,但他天生没有跟颜言抬杠的能力,只说:“啊啊,吓到了吗?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门开。
由于来迎的是颜言,自然第一个往里头走的也是陆川。
叶棹跟在后面进入,他看了眼穆也,穆也也注视着他。
大概是从来没使用过绝对相性,甚至在上一轮还发生过被消化的情况,穆也似乎不会在两人不在同一个空间的时候跟他通过绝对相□□流。
这是还不习惯他的一种表现。
想到这一点,叶棹便也不会突然在脑海里“打扰”她。
于是现在看向她,与她目光交汇的时候,才总结性地跟她描述:“跟陆川稍微交流了一下,不出意外大家应该都发现了心源的异常,但我没让他多说,所以待会儿大家可以集中交流。”
一个人在这个房间是自在舒适,三个人在这个房间勉强算是能正好坐着聊天的程度,然而现在五个人在这个房间,那就是纯纯拥挤为难空气流通了。
穆也看着这两个长身长腿,还占了她三分之一地方的男人,抬手往床头方向一指,“椅子在那。”
椅子只有一把,还是先前叶棹坐过的那一把。叶棹早就观察到了,但陆川没有,你没法指望陆川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
只见他利索地去搬了房间唯一一把椅子,挪到颜言一旁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下便只有叶棹还站着了。
穆也本意想让叶棹来坐椅子的,事实上她也是扫着叶棹的眼睛来指示的,但没想到陆川反应飞快,抢先一步。
但她还是有些待客之道的,总不能让已经坐着的人再站起来重新选位,于是她想了一秒,指着自己的床,对叶棹说:“你坐那吧。”
然而叶棹的视线却往她身旁光秃秃的地板上停顿了一秒,突然弓下身子,穆也反应过来他是要直接坐在地板上。
她很快想到叶棹那严重的洁癖,突口而出地欸了一声,下意识去够住他的手臂准备拽他往上起。
没成想叶棹早有准备似得,左臂灵巧一转,右手移过来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牵住她的手心,略握了握,轻声说:“没关系。”
他温热的掌心稍触即离,好像只是在礼貌地向她示意自己可以席地而坐,不用特地迁就麻烦。
但穆也似乎有个刻在她记忆深处的,对这个因洁癖会产生的突发事件的下意识反应一般。
她忍不了他那个明明有洁癖却硬要忽视的样子,眉头一皱。
于是她直起身,把身下的毯子往他的位置一扯,再开口却成了莫名强硬的命令口吻,“坐毯子上。”
叶棹动作一顿,听话地把身体斜过去,坐在了上面,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地曲着。
于是陆川成了全场唯一一个坐在高处的人,不等颜言给他反应,他已然实相地啪一下站起身,把椅子挪开,他没洁癖,直接一屁股坐在女王身旁。
穆也的强迫症得到了缓解,她似乎没注意到,与他共享着一块地毯的话,她和叶棹便只能挨近坐着。
她叉了一块芒果丁送进嘴里,侧眼瞄到叶棹的长腿有些僵硬,手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移过去,在他大腿处贴近一点,往下一按。
她的力道不重,但足够表明意思。叶棹心领神会,既然她不介意,他也没什么好讲就距离分寸的,也舒展着盘腿坐,与她的腿前后贴着。
这是对待失忆的穆也,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相处方式。
大家都安顿好,但一时间也无话。
空气静默地流动着。
穆也觉得,他们几个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硝烟。
这是由于血脉地位的不平衡带来的历史遗留问题。
哪怕此刻她们均衡地落坐着,视线齐平着,目光着眼于一处,甚至生命也勾连在一条线上,但权利的硝烟绝不会因此消弭。
正如同颜言经常带着同情的目光注视她,陆川从不觉得纯血与杂血的划分存在着问题一样,这是一种作为审视者的残忍。
在这五个人里,她与叶棹是杂血,是普通人的人上人,是血脉的下等物,是刻在骨子里的被抛弃者,她们浸满了痛苦的人生中全是缺口。
她和叶棹与她们不一样,她们两人天生就有一种侍奉权利的疲惫麻木。
这是纯血者根本不会意识到的阶级分化下的鸿沟。
但在这场似乎不可抗拒的死亡之前,她们短暂地成为了同一个天平上的被审判者。
这一点发现,让穆也心生嘲弄的笑。
在大家的目光中,她仍在有条不紊地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