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如同一只巨手,将天空撕开了一道伤口。只一瞬,大颗大颗的雨滴砸落下来。
“又下雨了,昨日才将将歇半日,这地都还未干,今晨便又下了起来。唉,这天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夏荷站在土灶前,对着灶孔边扇动着葵扇边感叹道。
江云汐站在屋檐下,注视着垂下的雨帘,神色有些恍惚。她抬起手臂,用手掌接了一捧雨水,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让她回过神来。
打从三日前死了一个病患后,这三日间又死两人。
昨个傍晚,趁着雨停,白先生和墨槿拉着驴车又带回三个病患。
司北主动请缨去助力,却被白先生言辞拒绝。
白大夫是不想她们跟着一同涉险,但仅他们三人,顾着数十个病患,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只盼着朝廷快些派太医前来。江云汐垂首,扇动着手上的蒲扇。
晌午时雨总算歇下,趁着出太阳的功夫,几人连忙将柴房里的湿柴搬出来晾晒。
也不知搬了几遭,却仍是没有搬完。夏荷见江云汐累得满头大汗,连忙拦住她,“小姐,您歇歇去吧,余下的奴婢来搬。”
她放下手里的木柴,望向夏荷。夏荷的脸颊也早已被汗水浸湿,颊边还沾着些许灰尘。才几日的功夫,原本圆润的小脸已是瘦尖了下巴。
江云汐心疼地抬手用袖口擦拭她颊边的灰尘,“你别光顾着我,累了就歇歇。”
夏荷握住她的手,触碰到她指尖边缘的粗糙。垂眸看过去,那原本养得如青葱般细嫩的手指,此刻却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
夏荷喉头哽咽,轻轻触碰着那些裂痕,眼泪瞬间砸了下来,“小姐,疼不疼?是奴婢没用…”
江云汐反手握住她的手,“傻丫头,你何错之有?别难过,让二哥寻些玉肌膏,一日抹上七回八回。几日功夫,这手啊就如那春日的柳芽般细嫩。”
她顿了顿,“只是二哥恐又要心疼银子。”想到江成延会出现的神情,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夏荷像是也想到那一幕,也跟着破涕为笑。
江云汐见她笑了,弯着唇推推她,“你家小姐我有悍军之姿。走吧,趁着出太阳,赶紧晒柴。”
夏荷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听从她的吩咐。
江云汐早已觉得腰身酸痛发胀,也是硬着头皮在强忍。
前世与今生,夏荷跟着她遭了不少罪。此次出行她也只带夏荷和墨影、墨槿三人,就连明嬷嬷和其余三个大丫鬟她都没有带。
在江云汐心里,夏荷终是不同。无论她如何行事,也只夏荷会守口如瓶。
倒也不是明嬷嬷和那三个丫鬟不忠心,只一旦涉险,她们定会以安危为由去与母亲禀告。
这是做下人的本分,但却不是她要的本分。
……
“赵二牛,你可瞧清楚?那庄子上就六人?”开口之人叫陈三,他脸上从左侧眉骨劈到右颊的狰狞刀疤,像是一条毒蛇,随着他的神情扭曲蠕动。
陈三紧紧盯着面前瘦弱的赵二牛,声音低沉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冰冷。
“小的…小的都瞧清楚了。”赵二牛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用力咽咽口水,才再次颤声道:“那瘸子和小娘皮拉着驴车进去,还有个小娘皮迎出来。小的在墙根蹲到刚刚,南边院子里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娘皮和两个少年。”
他飞快地瞥一眼陈三的神色,在瞧见那道刀疤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飞快地垂下眼帘,“那…那两个少年,一个身子骨瞧着壮硕,抗半人高的干柴气儿都不喘,但他右臂像是负伤折断,挂于脖颈不能挪动,他只用左臂撑着捆柴;另一个长得好看,但身子骨瞧着像小鸡崽子。”话音刚落,他便缩成一团,像是想极力缩小身子。
陈三眯着眼睛盯着赵二牛许久,那打量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刃架在他脖颈处,随时要将他割喉毙命。
“三当家,我们?”站在陈三身后,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舔了一下唇角,希冀地望向他。
陈三皱眉抬手打断他,断臂男忙闭嘴不再言语。
见他闭嘴,陈三的眉间微松,目光锐利地盯着缩成一团的赵二牛,“想活命,就闭紧你的嘴!”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滚吧!”
赵二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密林。
“大伯,就这么放他走?”站在陈三另一侧的黑壮少年问道。
陈三望着远处的树林,淡淡开口,“小文,做得干净些。”
黑壮少年闻言,下意识地舔舔下唇,一脸喜色的应和着,“大伯放心,我陈文做事向来干净。”
陈三蹙眉瞥他一眼,但到底没再多言。
黑壮少年陈文喜滋滋地奔着赵二牛离开的方向而去。
“三当家,我们今晚行动吧。”倚在大树上书生装扮的少年,几步跨了过来,一脸急切,眼含希冀地望着他。
“不急,让我想想。”
书生少年一听,眼中的喜悦淡了几分,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
断臂男人不屑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整日就想着那点事儿,你他娘的早晚死在这上头。”
他满不在乎地摇摇手,一脸惬意,“宁做风流鬼,不做拘谨人。你这老愚夫懂个屁!”
陈三皱眉瞥向两人,两人顿时不敢再言语。
气氛由此安静下来,他眉间松了松,陷入沉思。
断臂男是王魁,书生少年叫李大壮,而追人去的壮硕少年则是陈三的侄子陈文。
四人原是南潭府黑风寨的土匪,在南潭府盘踞数十年,与当地官府勾结,靠着打劫过往商旅和贩卖女人,过得日子堪比“土皇帝”。可谁知他们大当家人心不足,竟打起送往镇南军军饷的主意。
白白丢失五十万两的军饷,皇帝大为震怒,命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彻查追缴。
陈三在当土匪前,在镖局做过多年的镖师,对危险的感知远超常人。他早早预见此事不能善终,便带着侄子和两个忠心的手下先行逃跑。
果然,没过几日,朝廷派军队前来剿匪,黑风寨近万人皆命丧当日,整个山头血流成河。
独独留下两个当家的当活口,被严刑拷问银子去处。
想到此,陈三眼角溢出一丝得色。这银子本就由他来藏匿,他见势不妙早早转移,现下这银子的去处仅他一人知晓。
只那官银有印记,未融前不敢轻易暴露,二来此事才过半年,风声未过,仍需谨慎行事。
这半年全靠偷盗过活,本也勉强过得去,谁知遇上洪灾和瘟疫,害他们无处可盗。
这假扮灾民吃了多日的糙米稀粥,嘴巴早已淡出鸟,兄弟们也早有怨言。
就在此时来了场及时雨,那赵二牛鬼鬼祟祟的行径被他们瞧见…现下只待那院子清理干净,他们便有安居之所。
但陈三到底是个谨慎性子,“王魁,你去踩盘子。附耳过来,我教你如何行事。”
——
临近酉时,病患的药终于煎完。
夏荷瞧见自家小姐疲惫的神色,忍不住心疼地劝道:“小姐,您进去歇歇,奴婢去煮晚食。”
江云汐摇摇头,“我没事,倒是你,一人煮近二十人的饭食,怎做得过来?我同你一起。”
司北见状,连忙开口,“江小姐,奴才和夏荷姑娘一同便可,您去歇着吧。”
江云汐正要开口婉拒,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把我娘还我!呜呜呜……”
江云汐心里一紧,她一直忧心之事终是要来了吗?
她正要率先出门,却被司北拦住,“江小姐,奴才先去瞧瞧。”
江云汐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下。
司北几个大跨步便出了院子,江云汐和夏荷紧随其身后。
“你们带走我娘说是要给她治病,结果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把我娘还给我啊,呜呜呜——”
越靠近大门,叫嚷声越是尖锐刺耳。
司北拉开大门,便见到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乞丐,正瘫坐在正门前,头发乱糟糟的垂着,脸上满是干涸的泥污,此时正哭得撕心裂肺。
司北左右查看,未发觉异样,但心里的警惕却未有丝毫的松懈。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乞丐,厉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叫嚷?”
那乞丐在对上司北双眼的瞬间,身子不由地颤了颤。司北的目光太过冷冽,让他喉咙有些发紧,好半晌才哑声回道:“小人…小人来寻娘。”
江云汐蹙眉开口,“你娘是何人?你为何来此处寻人?”
“我娘…我娘是赵春花,被带来这里医治。”那乞丐不敢抬头,声音压得极低。
江云汐看向司北,两人对视一眼后,瞬间明晰彼此眼里的怀疑。
“你可是赵二牛?”身后倏地传来一个软糯的女声。
江云汐几人回头望去,只见身着浅绿粗布衣裙的女子正漫步走来,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红绳扎起,鹅蛋脸上的双眸如琥珀般清亮,两颊镶着一对浅浅的梨涡。
即便身着粗衣未装点丝毫发饰,却仍旧掩藏不住如白杏花般清丽的姿容。
来人是白大夫的女儿白芷。
白芷垂首朝三人见礼后,目光落在乞丐的身上,“你是赵二牛?”
乞丐目光呆滞地盯着白芷的容颜,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异色。像是察觉到不妥,忙垂头应道:“小人是赵二牛。”
白芷低头想了想,再次开口询问,“你可有何凭证?”
乞丐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镯,靠近门前放在门枕石上,“这是我娘的镯子,原是一对,她留下一只给小人。”
白芷捡起镯子,仔细打量一番,与她记得的花纹和镌字皆相同。
她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悯,从袖口掏出一块绢帕包着的银镯,“你娘临终前让我将另一只交于你,她…前几日便过世了。因是瘟疫,只能烧毁掩埋…”她最终还是没忍心说下去。
乞丐像是陷入悲痛之中,迟迟未伸手来接那银镯。
白芷轻叹一口气,将绢帕连同两只银镯一同放在他面前,“我爹当时便与你说,只有一成的把握,但终究还是…”
那乞丐像是才回过神来,衣袖掩着双眼,悲痛地哀嚎着,“娘啊,儿子不孝…”
门前一时间陷入悲痛之中,白芷和夏荷两人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乞丐哭了良久,才擦掉眼泪,“多谢您!”他用力磕了一个头,抓起银镯逃也似地离开了。
一阵风袭来,将地上的绢帕吹到江云汐脚边。她俯身拾起那块绢帕,脏污的白色粗布绢帕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迎春花,针脚疏密隐有绣线浮出。
她攥紧那块绢帕,转头望向白芷,“白姑娘,你见过赵二牛?”
白芷愣了愣,“并没有,上次是我爹和墨槿姐姐去接的他娘。”
“那你如何肯定,那人便是赵二牛?”
白芷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可他手里的镯子和我拿出的是一对。那镌刻的花纹一样……”她像是被江云汐脸上郑重的神情吓到,声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江云汐见状,忙收拢神色,眉眼间带上轻微的笑意,“你别在意,我这人思虑有些多,此时又值多事之时,难免更谨慎些。”
白芷垂着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我爹和墨槿姐姐说,您和司护卫会处理此事,让我不必忧心。”她的嗓音愈发压低了几分,“院门没有锁,我…我只想把他娘的遗物还于他……”
想到白芷的身世,她心里轻叹,到底也不好再问下去。
“芷儿?芷儿?”北院传来白先生的唤声。
白芷冲着院子应和着,“爹,我在这处。”她转头望向江云汐,目光有些躲闪。
江云汐笑着点点头,“去吧。”
白芷屈膝行礼后,小跑着回了北院。
夏荷瞥了一眼江云汐的神色,垂首行礼,“是奴婢疏忽忘记锁门。”
“你日日这般忙碌,哪能记得那般多的琐事?你去把门锁上吧。”
夏荷躬身离开后,江云汐瞬间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身回南院。司北跟在她身后,神情也一脸凝重。
“司护卫觉得如何?”
“那人不是赵二牛,他的右臂是假臂,左手上有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的老茧。他身上有血腥气,应沾过人命,且不知凡几。”
江云汐闻言,神色愈发凝重,“我观他虽着麻布衣衫,但袖口处露出的里衣却是百姓穿不起的棉布。”她顿了顿,眉头紧锁,“病患的诊籍白先生书写详尽,赵春花家祖上世代务农,赵二牛烂赌成性,家中钱财早已散尽。怎会有银钱去买棉布?”
她长叹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我们被盯上了。”
司北并未应答,但沉默不语却已是在默认她的猜测多半为真。
江云汐阖上双眼,眼睑紧紧闭合,睫毛却在颤抖个不停。她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好半晌才睁开双眼,“若我是他们,恐夜长梦多,今夜是个好时机。”
司北很赞同她的推断,“江小姐,您带夏荷姑娘先行离开。奴才不知来人几许,右臂骨折断,恐所顾不及。”
江云汐望向司北,黑眸中没有丝毫波澜,“我不会撇下任何人。”
司北当然知晓,这些时日以来的相处,江云汐是什么性子他瞧得一清二楚。但他此时右臂骨折断,武艺不及往日。而他的职责是护她周全,她不能有任何闪失,这是公子的命令。
他忽然单膝跪地,“江小姐,主子严令要奴才护您周全。”
江云汐望向别庄后的山峦,“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更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司护卫,危墙之下,安有完卵?”
她倏地弯唇笑了,“你瞧这座山,它名为白环山。”
司北有些怔愣,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这白环山的由来,其实是因这山中有一水潭,常年被一种白环蛇占据。那蛇毒液极罕见,半个时辰便可让人身感麻痹,一个时辰可致死。”
江云汐眼里蓦地划过一抹寒意,“既来此便留下。只留个身子骨康健的活口,正好白先生缺个试药人。”她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太过稀疏平常,仿佛只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司北猛地抬头望向她,满眼的惊诧,面前之人和他以为的简直判若两人。
他垂首掩下眼底的异色,“那奴才去一趟后山。”
“不必,墨槿存了好些瓶,你去寻她取来便是。”
司北瞳孔骤缩,却并未多言,只躬身应下,“奴才这便前去。”
目送司北走出院子,江云汐弯唇笑了笑,怎会未察觉他的目光,只她并不在意。
来宁州城的所为怕是陆宁绍早已知晓,既如此,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她这人虽不喜杀生,但也并非站在原处等死的良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