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钟辞一大早就出了刺史府,只带上了向兰一人。
左拐右弯了几个街巷才甩开了后面跟着的人,随即转身进了一个暗巷。
虽说这儿是属于内城,但是暗巷的生存环境也没比外城的好多少。
这里有一条沟渠,但其中早就没有干净的水流了,只剩下散发恶臭的黑泥在缓慢流动,其中甚至还能瞥见死掉的老鼠和正在爬动的蟑螂。
沟渠对岸,则是蜷缩着一些正在熟睡的人,他们中或有白日里在客栈里忙碌的店小二,或是一些铺面的帮工……
她们皱着眉,小心翼翼、步履轻盈地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在终于走到尽头的转角处,正要松一口气,却冷不防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孩撞上了。
那小孩一脑袋栽到钟辞腿上,没撼动她分毫,却是把自己弹飞出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向兰赶紧扶稳她:“小姐,您没事吧?”
钟辞瑶瑶头,而那小孩一抬头就是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们,连忙爬了过来磕头:“对不起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奶奶生病了,我着急回去取钱……”
“你奶奶?”听到这声音,钟辞感觉有几分耳熟。但来不及细想,就见那小孩再次抬头的时候,额头上淌下一行鲜红的血迹,于是忙蹲下身,将小孩扶了起来,掏出手帕,轻擦对方的额头,“你额头……向兰,给他包扎一下。”
“我不要……”小孩轻声拒绝,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小姐,您可以给我一点钱吗?我这点伤没什么,我想要点钱救我奶奶……”
很熟悉。
钟辞盯着他,目光落在了那抹血迹上,隐隐看到那地方根本没有伤口,忽地恍然大悟。
难怪这小孩的声音耳熟,这不就是昨天若青刚刚给过银子的那个小孩吗!
她对向兰使了一个眼色,向兰会意,从袖口拿出一袋银子来。
只是刚拿出来,那小孩的眼神就蠢蠢欲动。
向兰递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拿转身就想跑,但是钟辞却是在他抓住钱袋子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
“放开我!”小孩挣扎着,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掰钟辞的手指,想要挣脱出去,“小姐您方才已经答应了——”
“我有答应吗?”钟辞似笑非笑,另一只手夺回钱袋,丢给向兰,“我可什么都没说。”
向兰快速收起钱袋,接替她抓住那小孩。
小孩脸色涨得通红,咬咬牙:“小姐,您方才都把我撞伤了……”
“不是你撞过来吗?而且……”钟辞挑眉,拿帕子用力擦掉了额头上血迹,露出光洁无痕的皮肤,“撞伤了?”
小孩:“……”
“好了,放开他吧。”钟辞轻笑,将帕子塞在了那小孩手里,“你昨天才骗过我的侍女,还记得吗?”
那小孩震惊地抬头,试探性问:“您是昨天马车里面的大人?”
见对方颔首,他眼珠轱辘转了两圈,趁她们不注意,猛地挣脱,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向兰立马就想追上去,却被钟辞厉声唤回。
方才走过来的巷子另一头的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弓腰驼背,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帽檐低垂,但身形却十分眼熟。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桑泽,是往永陵楼方向去的。”钟辞拉住向兰,低声叮嘱,”明日裴昌延便要返回王城,我怀疑他们要见上一面。你跟上去查一下,顺便查一下他这些天都是在哪里,那院落不远,我自己过去。”
向兰面露担忧:“殿下……”但是见对方坚持,便只得叮嘱一句“小心”,随即转身追了过去。
见她走后,钟辞再次穿过两条巷子,确认周围没人,侧身闪进了一个破败的小院子。
刚一踏入,院子里的秦支便迎了上来,躬身行礼:“殿下。”
钟辞:“她在里面?”
“是,还在昏睡。”秦支解释道,“昨日属下追上去,发现裴昌延说的喂狗是真的喂狗,新云姑娘直接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狗笼里面,里面全是烈性犬。”
秦支说着,双眸燃气怒火:“里面有不少残肢断骨,那笼子里,绝对死了无数人!”
“她伤势如何?”钟辞敲了敲门,里面却是一点回应都没有,“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秦支摇头:“她只告诉了属下,她叫新云。”
“啊——”
话音未落,屋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随后还有一声小孩吃痛的惊呼。
钟辞忙推开门,目光扫了过去。
方才遇到的小孩此刻趴在地上,脸上的五官因疼痛皱到了一起,却仍眼巴巴地看着正盘腿坐在床上的女子。
那女子眉眼生的清冷,此刻坐在床上紧闭双眸运功疗伤。
听到动静,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在钟辞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了秦支:“多谢。”
“阿姐……”小孩带着委屈的软糯声音从地上响起。
“阿姐?”钟辞的目光从小孩移到那位名为新云的女子身上,“新云姑娘,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又是刺杀裴昌延,又是这个无视内外城守卫,到处行骗的小孩的阿姐。
新云冷眼瞥了过来,身形一闪,提剑直指她。
但秦支更为快速,将其挡下,并护在了钟辞身前:“新云姑娘,这是何意?”
“你是来赈灾的四公主。”新云无比肯定,语气却是带上了几分讥讽,“你不去永陵楼吃喝玩乐,让他把我救下是什么意思?”
钟辞拍了拍秦支,让他退开。
一旁的小孩面露紧张,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裴昌延?”钟辞直视她的剑锋,毫不退让,“以及你和这小骗子,是什么关系?”
没了秦支阻拦,她的剑又往前逼近了两分。
“殿下!”
“阿姐!”
旁边两人同时惊呼,但钟辞仍旧面不改色:“你不会杀我。”
“你怎知我不会杀你!”新云眼眶微红,满眼恨意,“你们这些权贵都该死!”
“但你知道,我与他们不同”钟辞目光沉稳,语气平静,“因为我救了你,还来到了这里。”
新云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冷冷看着她,又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另外两人,声音沙哑而凌厉:“你确实和他们不同,可我不是没有被耍过——你们这些权贵,每次都高高在上施舍,但在我真的以为一切有希望时,又毫不留情一脚踹开,然后告诉我,都是戏耍我的……你今日救了我,你明日可能就会杀了我,与其如此,那还不如我先杀了你!”
“阿姐,不要——”那小孩猛地爬起来,扑到新云身上,剑锋偏斜了几分,从钟辞的耳侧划过,削断了几缕青丝。
“小阿灵!”新云怒意正起,就见小小的身子紧紧抱着她的腿,泪眼朦胧,刚到嘴边的狠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为什么?”
新灵抽噎着抬头:“阿姐,她是好人,昨天她还让一个大姐姐给了我几两银子。”
“你……”新云又想骂出来,但对上那双真挚的眼睛,话音再度止住。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一旁巍然不动的钟辞,冷声道:“我恨裴昌延,是因为他杀了我全家,只留下了我和我妹妹新灵,就是你说的这个小骗子。”
“原来是女孩子。”见她情绪稳定了下来,钟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那方才是……?”
“这小家伙看到我留下的记号,找了过来,方才翻窗户的时候摔倒了。”新云揉了揉新灵的脑袋,眉宇间虽有无奈,却温和不少。
随后转头又看向钟辞,目光一冷:“不管如何,这次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若你还有想问的尽快问,下次见面,我还是会提剑杀你!”
钟辞上前一步,她却恍若惊弓之鸟,带着新灵匆忙后退一步,又提起了剑。
“唉……”钟辞叹了一口气,轻轻撇开剑刃,“你是河州本地人吧?”
见对方点头,才继续问道:“我想知道,裴昌延这些年在河州,都干了什么?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顿了顿,“若你家,有冤屈,你愿意的话,也同我说说吧。”
新云迟疑片刻,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在河州任职刺史八年,八年间,河州人就从未有过安生日子,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年复一年的沉苛杂税,朝廷不管不问,甚至还是帮凶!刚开始的时候,他没敢太放肆,我阿爹就屡屡劝谏,直到有一次清远王来到河州。”
“那一年,他直接抄了几个官员的家,其中就有我的家……”
“而我曾经求过他放我阿爹一条生路,他答应了,但是要我陪他一晚……可他最后还是把阿爹杀了——!”
新云双目通红,声音嘶哑,从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毒一般,盯着钟辞眼神都多了几分怨恨。小小的新灵听着,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若非清远王,可能我阿爹不会那么早死……但我明白,就算没有清远王,我阿爹也早晚会死在他手上!”
“自从那次之后,他行事作风越发肆无忌惮,也越来越奢靡,这永陵楼就是他耗费几千万两修建的,这楼,四公主你也见到过。除此之外,他在河州各处都给自己置办了宅子,安元郡的宅邸规格更是直逼亲王——不是刺史府,是裴府。”
“而且他每日出行全凭兴致,遇到乞丐,可能会给其万两,让其一夜暴富;不爽时也会抢掠富豪所有钱财,让对方瞬间一无所有。若是有看上的姑娘,便会直接掳走,从未见过第二日还能从裴府出来的……”
似是回忆起什么,新云声线骤冷,“最令人胆寒的,就是他的狗笼。几丈高的笼子,共有七个,里面全部都是一直饿着的烈性犬,但凡有人不听话,就会被直接丢进去,用人肉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