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生经历
火光耀耀,林怀恩趴在了地上,眼前尽是慌忙逃窜的鞋子。
再不站起,可能要被踩死。他抹了把脸,跟着人潮往城门外涌去。
跑不了几步,忽然见到了熟悉的人。
紧走几步过去,扑在那人身上,哀哀切切,“爹爹、爹爹……”
父亲的尸首压在一柱烧断了的木梁之下,脊椎碎成了几段,不远处,便是后娘和他那不满五岁的弟弟,三人死状凄惨万分,脑浆子混着血,溅得到处都是。
人死了,背后包袱里的金银珠宝漏出,四散在地,人群中有贪心的,不顾生死来夺。
“别抢,那是我家的东西……”林怀恩才刚满八岁,身单力薄,抢不过那么多双手。
一只男人的粗壮大手伸过来,掐住他的脖颈,往后一掼,“滚开,小崽子。”
林怀恩摔得浑身发疼,仍旧不屈不挠地扑回去夺家产,脖子后伸过来一只铁钩。
嗖的一声,他整个人像钓起的鱼一般,摔到一家马车上。
马车上的男人,蒙着脸,黑衣黑袍,一手把着他的脉探了探,发出几声怪笑,将他塞到身后的笼子里。
木笼中已经有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全都惊魂不定,把着栏杆呼救。
可这城中,兵荒马乱,哪里来的救兵?
鹿南枝认得那黑衣人身上的纹章,是臭名昭著的灵柩圣教。
名号“圣教”,其实是个邪门到家的外教,教内多是不得志的丹修、医修,灵根浅薄,又嫌正统的修炼之法太漫长,便以外丹为捷径,促使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境界飞升。
可惜天道难逆,飞升到一定程度,服药人势必会遭到反噬,爆体而亡。泊月庭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联合各大门派,发布通缉令追缉这帮人。
鹿南枝隐约记得,八年前,重华洲双林城,确实发生过这么一场动乱。
那场祸乱,来得十分突然,灵柩圣教联合一众邪修,在双林城内杀人放火,待到八大门派闻讯赶去救援时,城内外已烧成了一片白地。城中居民,也仅剩下三分之一。
想来这孩子是没有撑到救援到达了。
鹿南枝暗自叹息。
灵柩圣教,抓人去只有一个目的——试药。
果不其然,在马车上颠簸了两天,这些人被运到了灵台山松元洞底一处地牢里。
鹿南枝有些不忍目睹接下来的场景。
少年的骨头、经脉被邪修们反复摧残、折断、碾碎,再强灌下药汁或敷上药膏,关上几天,看他伤口何时痊愈、经脉是否恢复。
又或者,把健康的肌肤割开,灌入毒虫、毒蛊,或者蘸上毒药,观察伤口如何溃烂、化脓。
如此几轮下来,寻常人早已奄奄一息。
熬不住的药人,直接丢进虿盆。
小小的孩童,在地牢里反反复复被敲碎骨头十几次,每次给他上完药,瘦弱的身子被随意摆在地上,四周都是同样肢体残缺的病人,哀嚎声回荡在室内,宛如炼狱。
昏迷中,林怀恩口中不断哭喊着:“娘亲、娘亲,救我……我听话……我不要在这里……你带我走吧……”
幼龄稚子,遭此厄难,鹿南枝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如此折磨了一年,地牢里的林怀恩长大了些,面黄肌瘦,瘦得一把骨头。
牢房里,除了林怀恩,还有一个白衣蒙头的女人、一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老汉,以及一名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天,罕见的在饭菜之外,多了几个橘子。
靠近牢门的老汉旋风般都抢了过去,连皮带肉往嘴里塞,白衣女人看不过去,走上去踹了他的脸,抢下两三个橘子,走到林怀恩和小姑娘身边。
小姑娘口齿不清道,“嬢嬢,嬢嬢,我也吃……”
女人递给她一颗,这孩子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橘子,囫囵个儿往口里塞。
“不能吃,那是皮。”林怀恩忙从她口中抠出。
白衣女笑笑,剥开橘皮放进口中咀嚼,声音惨然,“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不能吃?”
她把果肉都喂了孩子,自己只吃酸涩的果皮。
林怀恩的腿又被折腾坏了,盘在地上挪动。用唯一能动的手臂抱着小女孩,拖到窗口透进阳光的小块地方,“你这么爱吃橘子,就叫你小橘花吧。”
女孩天真地仰着头,“什么是橘花?”
“就是你刚刚吃的果子,开完了橘子花,就会结橘子了。”林怀恩细细给她讲橘子花的样子。
灰暗的牢房内,女孩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哥哥,我想看看橘子花……”
这句话,让牢笼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久,那白衣女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扯住垫在残废老汉身下的席子挪到牢房更深处,确保他听不到两人的对话。
她凑近林怀恩耳边,“我教你的心法,你可都学会了?”
林怀恩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朝她伸出手腕。
白衣女搭了会儿脉,满意收手,“记住,三天后就是月圆夜,千万助我一臂之力,出去后,你我分散逃走,万万不可回头!”
林怀恩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道,“我的腿……”
“等他们察看完了,我会帮你打通经脉,如可顺利逃脱,你必要日日用功,一天都不能荒废!”枯枝一样的手在他膝盖上拍了拍,白衣女嘱咐完了,默默坐回牢房一角,闭目养神。
三天后,满月升上天空,正是天地间灵气最足的时候。
白衣女使了个眼色,林怀恩放下怀中睡熟的小姑娘,侧身走到牢门口,挡住看守者的视线。
白衣女站起,身形如电,几步走到还没睡着的老汉身前,伸指成爪,捏住他的咽喉,还不等他发声,“咔咔”两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她将那人的尸身侧放,摆出一个酣睡的样子,在暗处朝林怀恩挥了挥手。
林怀恩随她走到唯一的窗口下,那窗口离地两丈多远,比白衣女的头顶还高。
他双腿双臂已经能自如运行,站在白衣女身后,掌心贴着白衣女的腰侧,二人同时激发灵力,白衣女指间闪现一道金光,光芒划过,土墙塌了大半。
“跑!”白衣女大喝一声,牢头们发现端倪,争先恐后地往这里追。
在这危急时刻,林怀恩突然反身抱起小女孩,一手拉住白衣女的裙摆,随着她的气劲一同跳到了窗外。
一出地牢,二人如先前所述,分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逃走,身后的追兵也随之分为两组。
大概是轻视他只是个孩子,跟着林怀恩的那组人明显要少些。
他仗着自己身形瘦小,甫出牢门,就朝密林深处逃去,少年个子矮小,身形神速,尽往矮小灌木中钻。
后面的追兵追之不及,纷纷弹出暗器打他。
林怀恩肩头擦过一发裹着灵符的白煌石,他忍着痛,越发不敢停下。
不知道逃了多久,他终于甩开了身后邪教人马,来到一处险滩。
月光下,滩涂一半是碧绿的草甸,一半是清浅的河水。
他趟着水,一路跌跌撞撞,总算上了岸。
趴在沙地上喘了半天,林怀恩艰难地爬起身,放开怀中的小姑娘。
“橘花、橘花……”他渐渐松开手,也许,他在途中就能察觉到,小姑娘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残破的衣裙散开,露出小姑娘的半截身子——也仅仅只剩半截。
林怀恩闷着头,半天没有发出声响,只是不停地用手去整理女孩的衣裙,把露出白骨的裙摆扯了又扯。
天无纤云,月白如昼,照得滩涂上纤毫毕露,森然白骨从橘花衣服下摆间露出,她早就被暗器打中,林怀恩抱着她奔逃时,下半身血肉已经化成了脓水……
夜间,万籁俱寂,茵茵芳草之间,清浅河水之畔,突然爆发出一阵如狼嚎般的惨叫声。
那悲号已经不似人声,声声惨烈,绵延不绝,从十岁孩童瘦弱不堪的胸膛中发出,他仿佛已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也不顾及身后的追兵,只是拼了命的、没完没了地干嚎着。
眼睑中,没有流下一滴泪。
鹿南枝看得头皮发麻,冷不防面前的林怀恩一口鲜血喷出,撒得他满怀都是。
“啊……”鹿南枝措不及防,起身闪躲。
术法中断,镜中那骇人的惨景消失,又映照出屋内的景象。
鹿南枝退了两步,鲜血混杂着胆汁,银袍上一片狼藉。
看来是离照镜法力太强,震伤了少年的脏腑,他自知理亏,苦笑着面对清醒过来的人。
少年的目光如同暗夜孤狼,灼灼烧着两团绿火。
他抹了抹嘴,阴森森、恶狠狠地盯着鹿南枝,“你们……离照门……就是这样招徒的么……”
离魂索知后,被唤醒的记忆在他脑海里重演了一遍,林怀恩暗暗庆幸,他醒来得正是时候!
装出一副怒火中烧、义愤填膺的模样,林怀恩声色俱厉,“我问你话!”把编好的台词一一吐出,“若是别人入门,也非得如此,林某今日便认了,若不是,还请贵门给我一个说法。”他拱了拱手。
鹿南枝抿了抿唇,思绪还不及从方才所见之景中抽出,面对少年的责难,有些难以启齿。
“说话呀!”林怀恩朝他怒吼道。照齐思贤所说,既然鹿南枝有些妇人之仁,方才那段记忆,或许能为他讨到些便宜。“离照门若是不能给我交代,我必定要去找泊月庭讨个说法!”
“泊月庭”三字一出,鹿南枝果然摆手,“小友莫急,此事是我不对。”他细细做了一番解释,无非是见他小小年纪,修为甚高,怕他是别的歪门邪道派来的探子,又或者有别的隐情,不愿如实相告,才出此下策。
这些话,林怀恩前世已听过一遍,毫无新意,冷笑道,“贵门不相信我,自可发问,或是事先告知要用引魂之术,何必如此鬼祟?”
离魂术,施法之时,最忌被咒者提前警醒,心怀戒备。林怀恩故意装出一副不理解这术法,胡搅蛮缠的样子来。
鹿南枝只能一再道歉,反复申明没有恶意。
林怀恩又假作要走,另寻仙门投效,急得鹿南枝从桌子后转了过来,一再保证,此次小试,林怀恩已经过关,将正式成为内门弟子,行百里而半九十,万万不要前功尽弃。
林怀恩面无表情听着他赔礼道歉,心中窃喜,他的宏图大业,终于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
出了门,舌尖在口中一轮,玻璃渣逐渐化成苦胆。
到了没人的地方,他立刻埋首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双手撑着地,尽力把口中苦水呕出。
舌尖苦得发麻,鲜血沿着嘴角丝丝躺下。
抹净血丝,有些疲惫地靠在树干上。
元婴之下,对离魂术全无抵抗之力,现在他连筑基的能耐都没有,只能靠这雕虫小技唬过鹿南枝——进门之前,用事先准备好的化形灵符包住一颗蛇胆,藏在舌根之下,一察觉异动,赶紧咬碎灵符,蛇胆会在他口中化为玻璃被他咬碎,刺破舌尖,确保他能从离魂状态下醒来。
蛇胆一脱离化形符,又会恢复原样,让人误以为他被术法震伤脏腑,吐出了胆汁。
这么做,也不是没风险,但以离魂术试验一个少年,鹿南枝估计会心存愧疚,再表现得痛苦一些,就好蒙混过关了。
背靠着一处岩石坐下,斜眼睨着远处离照门高大的门庭。
楼台巍峨庄严,耸入云霄。
少年带着森森笑意,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九洲仙门,迟早有一天,尽在掌握之中。
包括顾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