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斯羽脸上先前在更衣间的慌张早已无影无踪,换上了一种无可挑剔彬彬有礼的面具,只是搂着苏婉肩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爸爸,苏伯伯,”他微微颔首,“婉婉身体有些不适,脸色不太好,我想先送她回去休息。”
苏婉依偎在靳斯羽身侧,原本就白皙的小脸此刻更是血色尽褪,带着一种易碎的苍白。她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抹疲惫的微笑,目光转向苏振邦时,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疏离,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爸爸、靳伯伯,真是抱歉,扫了大家的兴,我先失陪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些许沙哑。
苏振邦看到苏婉这副模样和提出提前离场的请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份不悦转瞬即逝,立刻被一种无懈可击的慈父笑容所取代,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哎呀,你这孩子,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就赶紧回去休息,别硬撑着。斯羽啊,路上开车慢点,一定把婉婉安全送到家。”他的关切听起来天衣无缝,仿佛刚才在花园里与白薇薇温情脉脉的不是同一个人。
靳国栋也一脸关切地附和:“是啊是啊,身体要紧。斯羽,路上好好照顾婉婉。”
“我知道了,爸爸,苏伯伯请放心。”靳斯羽沉稳应下,手臂再次紧了紧,几乎是半拥着苏婉,“那我们先告辞了。”
告别了两位长辈,靳斯羽护着苏婉,穿过依旧喧闹的宴会厅,走向停在外面的轿车。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仿佛将那个充满虚伪与算计的世界隔绝在外。
车内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淡淡的皮革气味和彼此清浅的呼吸。
一直强撑着的苏婉,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将头轻轻靠在冰凉的车窗上,浓密卷翘的睫毛垂下,很快就陷入了不安稳的梦乡。
车内柔和的阅读灯勾勒出她恬静的侧脸轮廓,靳斯羽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目光深邃。她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样子,眉眼间那份独特的倔强与脆弱交织的神韵,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阮青沅。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退回七年前。
那同样是一个衣香鬓影的夜晚。他第一次见到阮青沅,是在大哥靳明远的身边。那天晚上,靳明远为了博她一笑,掷下五千万,为她拍下了全场最为瞩目、流光溢彩的一套红宝石项链,名为“朱砂痣”。
而阮青沅,穿着一身如水般清澈柔和的蓝丝绒长裙,海藻般的浓密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那身肌肤瓷白胜雪。
她在月光与灯影下回眸一笑,那双眼睛亮得仿佛盛满了星辰,瞬间点亮了周围的一切。
“你就是明远的弟弟斯羽吧?你好,我是阮青沅,你哥哥的女朋友。”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石相击。
然而,那句“你哥哥的女朋友”,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少年靳斯羽的心底,泛起一阵隐秘而持久的酸疼。
他那时多么渴望自己能再长大一些,再强大一些,或许就能有资格与哥哥并肩,竞争那抹照亮他灰暗青春的光芒。可惜,当他终于长大,有能力去争取时,她却已如流星般陨落,消失不见。
他还记得,在他十六岁生日,所有人都遗忘或忽略的时候,是她端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温柔地对他说:“生日快乐啊,斯羽。”
在他因为打架被学校勒令请家长,无人愿意为他出面时,是她主动站出来,赶到学校,对着一脸严肃的班主任,坚定地维护他:“老师,请您相信,我们家斯羽本质很乖的,一定是事出有因,或许是别人先招惹他的。”
那些短暂却温暖的相处点滴,如同散落在岁月里的珍珠,被他一一拾起,珍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回忆着,回忆着,记忆中阮青沅那张明媚鲜活的脸,竟不知不觉地与眼前苏婉苍白疲倦的睡颜重叠、交融,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究竟是对记忆中那道白月光的留恋,还是对身边这个真实存在的女孩悄然滋生的心疼。
他转过头,更加专注地看着睡梦中的苏婉。
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苍白的眉头紧紧蹙着,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嚅动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呓语。
靳斯羽下意识地倾身凑近,屏息去听——
“阿澈……阿澈……”她的声音带着梦魇般的无助与哀求,“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阿澈”这两个字,像一块冰投入靳斯羽的心湖,瞬间激荡起一片酸涩的寒意。他的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下撇了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裴澈那张俊朗又明媚的脸庞。
原来……她心里真正装着的人,是裴澈吗?那这些日子以来,她主动的靠近,那些看似亲密的互动,又算什么呢?只是她心血来潮的招惹,或是盟友之间的逢场作戏?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自嘲涌上心头。他抬起手,指腹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与温柔,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然后俯身,在她耳边用极低极沉的声音安抚道:“婉婉,我在……别怕……”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份安抚,苏婉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起来。
靳斯羽凝视着她恢复平静的睡颜,心中那份酸涩却并未散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再也触不到的人,忘不掉阮青沅带给他的光和暖。苏婉忘不了裴澈,而他放不下阮青沅,他们两个,还真是半斤八两,谁又能指责谁呢?
他最终自嘲地摇了摇头,移开视线,转身望向车窗外。
城市璀璨的霓虹飞速向后掠去,化作一道道流动的光带,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却照不亮那其中复杂的晦暗与寂寥。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平稳的轰鸣和苏婉清浅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无声的夜曲。
夜深了,苏家庄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苏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仿佛要将今晚所有的虚伪与伤害都隔绝在外。
她快速卸去妆容,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却洗不去心底那股蚀骨的寒意。
换上柔软的丝质睡裙,她将自己埋进蓬松的被褥中,深深吸了口气,闭上沉重的眼皮,渴望能立刻坠入无梦的黑暗。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临界点,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在万籁俱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苏婉周身的疲惫。她微微蹙眉,挣扎着伸出手臂,拿起手机。冰冷的屏幕光映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
发信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内容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是靳明远,苏婉,我们见一面吧。】
看到这个名字和内容,苏婉唇角先是微微一滞,随即,一抹极淡却带着掌控意味的弧度缓缓扬起,如同暗夜里悄然盛放的昙花,神秘而冷冽。
那双原本盛满疲惫的眸子,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锐光。
鱼儿,果然上钩了。
她这些时日的精心的布局没有白费,今晚一曲钢琴虽然发挥有些失常,但还是让靳明远想起了八年前和阮青沅初遇的那天。
她没有丝毫犹豫,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动,回复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好。】
果断,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情绪,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几乎是下一秒,靳明远的回复就传了过来,效率高得惊人,直接敲定了时间与地点:
【下周六,烩江南兰香阁见。】
“烩江南……”苏婉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那是城中顶尖的私人会所,以隐秘和高昂的价格著称,是靳明远那般身份的人才会选择的场合。
兰香阁,更是其中最为幽静难订的包间之一。
目的达成,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她指尖一动,手机屏幕瞬间熄灭,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适合藏匿心事的黑暗。
她重新躺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窗外,只有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苏婉合上眼,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沉入睡眠的深渊。
然而,那微微上扬的唇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未散的属于猎手的冷静弧度,预示着下周的会面,绝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寒暄。
夜色正浓,而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