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了些威力,明晃晃地照在槐花村的土路上。林晚音走在路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目光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纯粹的打量与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敬畏,甚至是一丝讨好的注视。这一切,都源于春生叔家那头已然活蹦乱跳、甚至比病前更显精神的大黄牛。
“林技术员,吃了吗?”
“林技术员,去打水啊?”
路上遇见的村民,无论是扛着锄头下地的,还是坐在门口纳鞋底的,都主动地、带着笑意跟她打招呼。就连村头井边那总是拥挤的队列,见她来了,也会有人下意识地让出个空位,憨厚地朝她笑笑。
这种转变,让林晚音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
这天下午,她路过村头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槐树下。这里是村里的信息中心,村支书王长贵正和几个老伙计端着搪瓷缸子,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闲聊。看到林晚音,王长贵罕见地主动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小林技术员,忙着呢?”
林晚音立刻停下脚步,微微躬身,态度恭敬:“王支书,我去打水,顺便去周技术员那儿再借点资料看看。”
王长贵布满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嗯,多学点好。有知识、肯钻研的年轻人,咱们槐花村是欢迎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站着的、脸色不太自然的赵文斌,继续道,“以后村里农业技术这块,你多上上心。”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开。这几乎是公开明确了林晚音在槐花村的“技术权威”地位。赵文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附和着,飞快地剐了林晚音一眼。
林晚音心中明镜似的,面上依旧谦和温顺:“谢谢王支书信任,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期望。”
正当她准备离开这是非中心时,一个焦急而局促的声音喊住了她。
“林技术员!林技术员,留步!”
林晚音回头,看见住在村西头的根旺叔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满脸愁容地小跑过来。
“咋了,根旺叔?”
“唉!”根旺叔重重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俺家那几分春花生,不知道犯了啥邪,苗子长得蔫黄蔫黄的!俺没少上肥,可它就是不见绿啊!眼看别人家的苗都窜起来了,您能不能行行好,去给俺瞅一眼?”
周围还没散去的村民立刻竖起了耳朵,连王长贵也端着缸子,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大家都想瞧瞧,这能治牲口怪病的女技术员,对地里的庄稼是不是也一样在行。
“行,根旺叔,您别急,我这就跟您去看看。”林晚音没有推辞,答应得干脆利落。
一行人跟着根旺叔来到他家的责任田。时值六月初,正是花生苗期,别人地里的苗子已是一片青绿,生机勃勃。唯独根旺叔这块地,像是被诅咒了,苗株矮小,叶片普遍呈不健康的黄绿色,长势明显滞后。
林晚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拔起一株病苗,仔细查看其根系——须根稀少,主根发育不良。她又用随身带着的小铲子,在不同位置挖起几把泥土,在指间细细捻开、观察。土壤颜色发白发灰,攥在手里成团,不易散开。
她心里有了底,站起身,对紧张等待的根旺叔说道:“根旺叔,你这地,不是缺肥。”
“啊?不缺肥咋能黄呢?”
“是土壤本身出了问题。”林晚音语气肯定,指向手中的土,“你这地,偏碱,而且板结得厉害。土都硬成块了,花生根扎不下去,喘气都难,你就是给它再多肥料,它也吸收不了啊。光追肥没用,反而可能让盐碱更重。”
她说的现象与根旺叔平日的感觉完全吻合,他连忙追问:“那该咋治?还有救吗?”
“救有得救,但急不来,得慢慢调理。”林晚音思路清晰,语速平稳,“你赶紧去想办法弄点石膏粉来,一亩地先撒上二三十斤。然后,多拉些腐熟好的农家肥,或者铡得碎碎的秸秆、杂草,趁着现在地里有墒,赶紧深耕翻下去。这么做,是为了中和碱性,把板结的土弄松软,好让根能喘气、能往下扎。”
她给出的方法具体、花费不大,而且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原理。根旺叔听着,黯淡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虽然对“今年产量肯定要受点影响”感到心疼,但能找到病根、看到长远希望,已是万幸。他千恩万谢,恨不得立刻就去操办。
周围旁听的村民也都暗自点头,交头接耳:“石膏粉,这法子没听过,不知道灵不灵?”
“林技术员说得头头是道,我看靠谱!”
林晚音笑了笑,接下来就看实践验证了,她带着多年的经验回来,自信自己不会出错。
她说:“你先干着去,后续要是治不好,再来找我。”说罢,她就要拿着水壶继续打水去。
有懂事的赶忙凑上来,说:“林技术员,这大日头的,哪用麻烦你去亲自打水,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我保准过不了一会儿就把水送给你。”
林晚音哪里肯,争执来争执去,最后还是力气不敌在乡下耕田的,只好摇摇头。
王长贵在旁边看了全程,只是笑笑。庄稼汉大多这样,你若是对大家伙有用,谁都肯捧着你,若是无用……王长贵瞥了眼咬牙切齿的赵文斌。
林晚音不晓得村支书心里头这番计算,跟大伙儿再扯上几句,便要去找周技术员。路上无非有几个胆大的婆姨,会凑过来问她家里的鸡蔫巴了是咋回事,或者猪不肯吃食该咋办。林晚音都一一耐心回答。
等借到资料回到自己小院,林晚音一钻研进去,再抬头,已经到了下午。
傍晚时分,绚丽的晚霞铺满了西边的天空,像打翻的颜料盘,瑰丽无比。
林晚音将演草纸整理好了,拿着从周技术员那里借来的、关于梨树栽培和土壤改良的技术手册,以及几页泛黄的、记录着槐花村部分土地早期酸碱度数据的资料,脚步沉稳地走向村东头那片在暮色中更显沉寂的梨园。
沈磐石果然在梨园。
他正弯腰检查着一棵病恹恹的梨树,古铜色的脊背在落日余晖下泛着油亮的光。
林晚音在他身后几步外站定,没有刻意制造声响。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沈磐石似乎察觉到什么,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汗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眼神深邃,带着惯有的戒备和审视,但似乎少了最初那种全然的排斥与冷漠。
林晚音没有寒暄,直接举起了手中那叠沉甸甸的资料,目光清亮而坦诚地迎上他的视线。
“沈磐石同志,”她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梨园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查阅了一些过去的记录,也仔细看过这片园子。关于这些树,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聊聊。”
她条理清晰地指出那些黄化叶片所暗示的缺素症状,并结合有限的资料数据和自己对这片地地势、土质的观察,将问题的根源直指土壤板结、排水不畅以及可能伴随的根部病害。她所说的,不仅仅停留在书本理论,更与他常年累月观察到的、却无法精准概括的诸多细节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最后,她抛出了核心提议:“如果你觉得可行,我们可以试着合作。就在这园子里,划出一小块做试验田。你来主导,我提供思路和部分技术支持。我们一起试试深翻改土、开挖排水沟、使用特定的基肥配方。效果好不好,我们让事实说话,让这些树说话。”
她将手中的资料递向前,态度不卑不亢。“这些资料,或许有用,你可以先看看。”
沈磐石沉默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从林晚音沉静而充满力量的面庞,缓缓移到那叠代表着外部知识、可能带来变革的纸张上,最后,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投向他视若性命、却日渐凋零的这片梨园。这里,埋葬着他的汗水、他的坚持,以及家族沉重的记忆。
晚风掠过,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衰败的味道,卷起几片枯黄的梨叶,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无声飘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霞光即将被地平线吞没的最后一刻,沈磐石动了。
他伸出了那双布满厚茧大手,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异样的郑重,接过了那叠资料。纸张在他粗糙的指腹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有承诺,没有感谢,甚至没有点头。他只是用那双深潭般望不见底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林晚音一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从胸腔里挤出两个沉重如山石的字:“……我看。”
林晚音站在原地,发自内心地笑道:“那你看着,我就在家里头,要是有什么不懂,随时来找我。”
沈磐石沉默地点点头,目送她脚步轻快却稳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