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梅花带三个孩子,从家门口坐公交车,等车半小时,坐车半小时,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商场。
胡卿卿头一回正经逛超市。说是商场,其实就是一座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的综合超市。
现在还没有亿达那样的大型商场。
超市里人挤人,大家都趁着周末出来购物。马梅花叮嘱孩子们:“跟着妈,不要乱跑。”带着孩子一路逛过去。
胡卿卿兑现诺言,给双胞胎买玩具赛车,胡广义一眼就看上一个赛车礼盒,大红的车身,绚丽夺目,牢牢吸引小孩子的目光。当然,价格也十分美丽,抵得上快餐店一天收入。
马梅花有点心疼:“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花这么多钱不划算。买旁边的那个小点的吧,省下来钱给你们买衣服。”
胡广义抱着不撒手,嘴一撇,眼泪顿时要落下来。
胡广智默默拿起旁边便宜的小赛车。
胡广智的体贴退让让胡卿卿心中不是滋味,懂事的孩子总是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的渴望。
然而,胡卿卿不能把这种体贴懂事当成理所当然,再乖巧的孩子也有撒娇哭闹的权利。
胡卿卿立即制止胡广义:“你再哭,赛车就不买了。眼泪没有用,再哭马上带你回家,以后也不带你出来了。”
胡广义明白赛车保住了,瞬间咧嘴笑起来,眼泪来不及收起来,两眼水汪汪亮晶晶地抽了抽鼻子。
胡卿卿劝马梅花:“阿妈,他们暑假跟着干活,不吵不闹,这是该奖励他们的。而且,咱们带的钱够花,就让他们买个合心意的。买得不喜欢,玩两天扔一边了,更浪费!而且,买个喜欢的,他们能玩好久,以后想起来,都是美好的回忆和妈妈满满的爱。”
马梅花见胡卿卿这么说,也不再坚持:“行吧,买了不要只顾着玩,好好学习。”
胡广义马上保证:“妈,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习,以后考100分,给你长脸。”胡广智也默默点头。
在超市买好生活用品,又到地下商场买衣服。马梅花货比三家,挑了又挑,试了又试,在镜子前流连,最后反复摩挲价格牌,最终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这件米白色连衣裙,端庄优雅,胡卿卿姐弟三人一致认为好看,撺掇马梅花买下来。
马梅花照了半天镜子,咬咬牙,还是舍不得,最终只给自己买了一件打折促销的衬衫。
对三个孩子,马梅花很大方,每个孩子买一套新衣服,一个新书包。双胞胎的旧书包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连不在场的胡维海也混到两件打折的长裤。胡卿卿给自己挑了两套运动服,出门在家穿都方便。
一家人满载而归,拎着各种购物袋,在站台等车。
胡卿卿肚子疼,跟马梅花说说一声,回超市上厕所。
马梅花分身乏术:“忍忍回去上,一会儿车就来了。”
胡卿卿苦着脸:“忍不住了。”
马梅花不放心,要跟着胡卿卿一起去,胡卿卿已经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阿妈,你们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不要乱跑,不然我找不到你们了。”一眨眼,混入人群不见了。
马梅花不敢再追,带双胞胎在原地等待,急得直跺脚。幸好没几分钟,胡卿卿又急匆匆地跑过来。马梅花嗔怪:“吓死我了,下次不能这样了,快点,车要来了。”
一路晃悠回家,把买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出来。胡卿卿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件米白色衣服,展开一看,竟然是马梅花舍不得买的那件连衣裙。
马梅花瞬间明白了,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嘴里却责怪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三个孩子呢,哪能买这么贵的衣服,快去退了。”
胡卿卿才不:“阿妈,你哪里老了,看起来也就三十岁的样子,好好打扮打扮,就像二十多岁,再说,商标都剪了,超市不给退。”
马梅花嘴里说着不要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地拿着衣服舍不得放手。
妈妈曾经也是爱美的少女啊。
马梅花洗澡换上新衣服,胡卿卿又帮着梳了温婉的低丸子头,瞬间年轻五六岁。
马梅花不自在的扭扭身体,照照镜子,胡卿卿起哄:“阿妈真美,就穿这件,让阿爸看看阿妈有多美。”马梅花耳根悄悄红了。
胡卿卿拿出赛车礼盒,送给胡广智:“喏,阿姐送你的,喜欢吗?”
胡广智眼睛亮了,接过赛车,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胡广义在旁边眼巴巴看着。
送给胡广智的赛车和胡广义买的一样,只是颜色上有区分,一个蓝色一个红色。
“好了,去玩吧。”胡卿卿挥挥手,双胞胎抱着赛车跑出去找小伙伴玩了。
胡卿卿帮马梅花整理买回来的各种生活用品,直到胡维海拎了一袋小西瓜回来。
一进门,看到大变样的马梅花,胡维海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梅花看。
一转眼看到胡卿卿在旁边挤眉弄眼地碍眼,安排她:“卿卿去给你李伯伯家、小店老板娘家、慧娴姨家各送一个小西瓜,找你弟弟一起去,三轮车胎漏了,不能骑,你们走过去吧。”
慧娴姨是店里新招的员工,她老家和胡卿卿老家挨得近。
胡卿卿会意,抱着西瓜乖巧应好。刚一出去,门在后面砰地一声关上了,胡卿卿回望紧闭的门,抿嘴偷偷一笑。
双胞胎正在旁边的空地上玩,身边围了一群小朋友。小朋友眼巴巴地看着赛车。双胞胎不停炫耀,却连碰都舍不得给他们碰一下。
胡卿卿喊了双胞胎,双胞胎爱惜地收起赛车,把赛车放回家里,才一人抱一个西瓜出门了。
李伯伯不在工地上,西瓜请他的工友代交。小店老板娘很热情,又送了一袋小矮人。
胡卿卿姐弟三人嗦着冰棍,慢悠悠地走着。
慧娴姨离的有点远,胡卿卿姐弟仨人走了十来分钟才到。
慧娴姨家和胡卿卿家差不多,也是租的小平房,狭小的空间,挤了一家三口。
经过窗口,听到里面传来两人的争吵声,隐约听到什么“没钱了、白眼狼、过不下去”之类的声音传出来。
看到胡卿卿姐弟三人过来,李慧娴马上背过身去,用毛巾擦了脸,才转过来,挤出笑脸招呼客人:“卿卿过来玩啊,快进来。”
李慧娴眼皮红肿,明显刚刚哭过,王大发坐在门边小板凳上抽烟,看到来人站起来掐了烟,床上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呆呆地坐着不敢动。
“阿妈让我给您送个西瓜过来,现在西瓜下市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卖西瓜的分给您尝一尝。这个季节吃西瓜有点寒了,您尝个味道。”
胡卿卿把手里的西瓜递过去,李慧娴接过去,嘴里不停道谢:“替我谢谢你爸妈,唉,一个西瓜都想着我。你们三晚上留家里吃饭吧,让你叔去买菜,一会儿就好。”
王大发马上从桌底拿出菜篮,胡卿卿赶紧制止:“慧娴姨,阿妈让我们等会儿回去,不在这里吃了。要不让小虎跟弟弟们玩吧。”小虎就是被吓得呆坐床上的孩子。
李慧娴看到小虎呆呆地样子,有些难受,她拖出小半袋菜干:“卿卿,姨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这袋菜干带回去。有点重,姨送你回去,跟你妈聊聊天。”
胡卿卿看李慧娴情绪低落的样子,估计是想找人谈谈心事,也没有拒绝。于是,一群人又往回走。为了避免尴尬,胡卿卿带他们在小卖部买了几支雪糕,借口路上灰尘大,磨磨唧唧在小卖部门口吃完了才回去。
马梅花正在洗衣服被子,胡维海冲洗门口水泥地。李慧娴经过一路的缓和,脸色恢复正常,笑着放下手里的袋子,帮马梅花晾衣服。
胡维海笑道:“叫上老王,晚上在这吃,咱们喝点小酒,小虎,快去喊你爸过来喝酒。”小虎看李慧娴的脸色,李慧娴同意了才回去喊爸爸。
马梅花马上让双胞胎跟着一起:“你们三一起去,路上避着车。”
胡卿卿有些无奈,这些大人啊,来来回回尽折腾孩子。
胡维海去买酒买饮料,马梅花和李慧娴做饭聊天。李慧娴提起家里,说着声音哽咽了。
马梅花才发现胡卿卿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偷听,就要哄她出去。胡卿卿不愿意:“阿妈,让我听听呗,以后遇事也知道怎么处理。”马梅花无奈,只好让她留下来。
李慧娴泣不成声:“梅花,我心里苦啊。我的女儿,那么小,上次回老家,她都认不出我了。我对不起她。”马梅花在一边递毛巾,胡卿卿听完全场,才明白原委。
李慧娴夫妻跟着老乡来海市打工。后面工作稳定,先把小儿子接过来,女儿暂时留在老家跟着奶奶上学。
本来打算攒够钱,夫妻俩回老家,在镇上做生意,加上种地,能养活一家,好歹一家人团聚。
李慧娴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梅花,我这心里苦啊……嫁给王大发十五年,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当初把小青留在老家,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马梅花连忙递过毛巾:“别急,慢慢说,小青在老家怎么了?”
“上次回去,孩子都认不出我了……”李慧娴哽咽着,“我和大发出来打工,好不容易稳定了点,刚把小虎接来,想着再攒点钱就回老家团圆。谁想到他娘突然中风——”
她猛地抓住马梅花的手:“瘫痪在床要人伺候,他那三个妹妹没一个愿意伸手。现在倒好,大发竟想让小青辍学回家伺候奶奶!我的小青才十三岁啊!”
马梅花倒抽一口凉气:“这怎么行!孩子正读书的年纪!”
“谁说不是呢!”李慧娴的声音带着愤恨,“他娘从来没帮我们带过一天孩子,连颗糖都没给小青买过。现在倒要断送我女儿的前程?”
马梅花也跟着落泪,父母都是这个心思,自己再苦再累,都要供孩子读书,期望孩子成龙成凤。
外面有脚步声,胡维海和王大发回来了,王大发闷闷道:“小青这不是成绩差么,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么大帮家里干活了。”
李慧娴怒道:“那是你的女儿,你不盼着她好,心里只想着你妈你妹妹。你要是敢让小青辍学,我就跟你离婚,早就过不下去了,两个孩子都归我,我捡破烂也要供小青上学!”
马梅花和胡维海只好耐心劝慰,最后酒也没喝成,胡维海带王大发出去了。
李慧娴缓过情绪,觉得很不好意思。马梅花劝她:“你的想法是对的,孩子小,不读书能干什么,读出来一辈子都有着落,你们夫妻老了也有依靠。”
听了李慧娴的事,胡卿卿心里不得劲,哽在心里。
胡卿卿在旁边默默听着,想到自己之前的留守经历,难免情绪低落。
胡卿卿一年级成了留守儿童,和爷奶住小叔家。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好过,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吃一口饭。放学回家没有人欢迎,受了委屈没人撑腰。小小年纪,为了生活学会看人脸色。
胡卿卿还记得,自己爬上村口的老槐树,望着远方路口,期盼着客车突然停下来,父母背着行李下车。胡卿卿想,她一定飞奔过去,扑进母亲怀抱,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思念,迎接他们回家。
胡卿卿心中有事,睡得不安稳,半夜突然醒来,望着窗外月光皎洁,心绪万千。
她为李慧娴的窘迫处境悲伤,为小青被迫辍学可惜,为许多留守儿童的遭遇哀叹,她想改变,却无能无力。
胡卿卿记得曾经看到一篇论文,14周岁以下留守儿童有6000万人,相当于英国总人口。
这些孩子幼年时没有接受好的教育,没有受到父母的照顾关心呵护,成长过程中容易误入歧途。即使安稳长大,也要用一生治愈不幸童年。
大部分人活着已是用尽全力。
而且,留守儿童中的女孩们境遇更糟糕,繁重的农活,同学的捉弄,家人的忽视,甚至遭受责骂骚扰侮辱。
小青算幸运,她的母亲没有放弃她,更多的女孩,从小被忽视,大一点要求做家务带弟妹,成年后嫁人生子,继续庸碌麻木的一生,孩子继续她们的人生,周而复始。
胡卿卿跟小青有什么不一样,跟那么多没有未来的孩子们有什么不一样,也是留守儿童,也是牺牲者,也是浑浑噩噩过一生的庸人。
她们都是无辜的。那错在谁呢?错在同样为生计所迫、背井离乡的父母吗?错在阿奶口中那个能吃上饭就是万幸的战乱年代吗?还是错在父亲那个能读书便是幸福的年代?
似乎谁都没有错。可这沉重的代价,为何偏偏要由最弱小、最无辜的孩子们来承担?
胡卿卿迫切地想改变这些。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平凡的胡卿卿想做出不平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