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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在初夏 第114章 钟鸣无夏[番外]

作者:陈青野丨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1 18:13:03 来源:文学城

一月的风已经深深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学校刚刚放假,莘莘学子如同出笼的鸟儿,脸上洋溢着解脱的欢欣和对假期的憧憬,三五成群地涌出校门。喧嚣的人声、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交织成一曲青春散场的临时乐章。

在这片热闹的背景音中,学校门口那家名为“蜜语”的奶茶店,成了温暖的避风港。玻璃门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靠窗的卡座里,季野和钟逸阳相对而坐。

季野吸了一大口温热的珍珠芋泥**奶茶奶茶,满足地叹了口气,随即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阳仔,总算放假了!听说我家那边今年会搞一个很大的庙会,还有灯展。等过年前,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到时候我叫上程哥还有林姐他们一起。”

季野每次提到“程哥”时,眼神会不自觉地亮一下,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混合着崇拜与亲近的光彩。这细微的变化,或许连季野自己都没捕捉到,却一丝不落地映在了钟逸阳眼里。

钟逸阳正低着头,专注地、甚至有些机械地搅拌着面前的奶茶。塑料吸管一次次撞击着杯壁,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嗒、嗒声。他点的是一杯最便宜的原味奶茶,没有加珍珠,也没有其他任何配料。棕褐色的液体在杯中徒劳地旋转,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就像他此刻的心绪。

听到季野的话,钟逸阳搅拌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寒假,我可能……没什么空。”

钟逸阳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季野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啊?又没空?你暑假就说要打工,都没怎么出来玩。这放假了比上学还忙啊?到底在忙啥?”

钟逸阳终于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像是勉强贴在脸上,弧度僵硬,缺乏真正笑意的温度。他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红血丝,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在奶茶店暖色调的灯光下也无处遁形,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和心力交瘁留下的印记。

“没什么,就是……家里有点事。”钟逸阳避重就轻,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我妈身体不太舒服,我得在家多照看着点。而且,也想多打点零工。”

钟逸阳没法告诉季野,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在教室里期末考试的时候,手机在裤袋里无声地震动了无数次。那是催债电话,陌生号码,却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恶意。他挂断,对方又换一个号码打来,锲而不舍,如同附骨之疽。他也不能说,昨晚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几乎响彻了整个夜晚,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哦,这样啊……”季野虽然觉得遗憾,但听到是照顾母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季野了解钟逸阳,知道他对家人很看重。他吸溜完最后一口奶茶,拍了拍钟逸阳的肩膀,“那行吧,你有空的时候随时给我发信息啊!反正我随时能出来。”

“好。”钟逸阳应着,垂下眼睑,避开季野清澈而关切的目光。那目光太干净,太明亮,让他自惭形秽,生怕自己眼底的狼狈和沉重会污染了那片纯净。

杯中的奶茶已经凉了,他一口都没喝。

两人在奶茶店门口分不饿。季野裹紧了围巾,朝着公交站台跑去,背影轻快,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钟逸阳站在原地,看着季野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缓缓转过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钟逸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路过一家挂着绿色十字灯箱的药店时,脚步迟疑地停了下来。隔着玻璃窗,能看到里面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药品。他想起母亲咳得蜷缩起来的样子,心里一阵揪痛。

在店门口踌躇了将近五分钟,钟逸阳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药店的暖气和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有些头晕。

钟逸阳走到摆放着止咳药的货架前,目光在那些包装各异的药盒上逡巡。他记得上次医生开的那种糖浆似乎有点效果,目光锁定在一个熟悉的棕色药瓶上,下面标价:二十八块五。

钟逸阳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那是一个已经很旧的人造革钱包,边缘已经磨损开裂。他打开,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还有几个一元、五角的硬币。他悄悄用手拨弄了一下,把所有钱币加起来,也不到十五块。

店员注意到他,走过来热情地问:“同学,需要什么药?”

钟逸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巨大的窘迫感扼住了他,他慌忙把钱包塞回口袋,低着头,声音细若蚊鸣:“不,不用了,谢谢。”

钟逸阳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药店,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却无法冷却他脸上滚烫的温度。刚才在奶茶店里强装出的镇定和平静,在此刻彻底瓦解。贫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窒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城市傍晚的轮廓。钟逸阳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条路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走,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路灯将他孤单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变形,像一个黑色的、无声的叹息,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迈向那个名为“家”的、却早已感受不到多少温暖的所在。

那句未能说出口的“开学见”,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弱的、对未来的期望。然而,钟逸阳和季野都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次分别,将是他们漫长岁月里,最后一次以“正常”姿态的告别。命运的巨轮,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朝着无可挽回的深渊,轰然倾轧而下。

寒假如期而至,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是放松和欢聚的代名词,但对钟逸阳而言,它意味着压力的集中爆发和无处可逃的现实牢笼。

假期的第一天,当邻居家还飘散着早餐的香气和电视节目的喧闹时,钟逸阳家的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从外面撞开了。

“哐当——!”

巨大的声响震得老旧的房门都在颤抖。浓烈刺鼻的酒气率先涌了进来,随后是父亲钟建国醉醺醺、摇摇晃晃的身影。他脸色酡红,眼神浑浊而狂躁,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钱!老子要钱!”钟建国挥舞着那张纸,唾沫横飞,“看到没有!高利贷!他们说要剁老子的手!你们这些赔钱货,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那是高利贷的催款单,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钟逸阳眼睛生疼。

缩在客厅角落沙发上的母亲王素芳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爸,你小声点……”钟逸阳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旧书本,试图让父亲冷静下来。这些书是他准备拿去旧书市场卖掉的,或许能换回几十块钱。

“小声点?老子都要没命了还小声点!”钟建国血红的眼睛瞪向儿子,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供你读书,家里能欠这么多债?你怎么不去死!死了还能给老子换点保险钱!”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钟逸阳的心脏。他脸色瞬间苍白,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类似的辱骂,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但每一次,都依然会觉得冰冷刺骨。

钟建国见他不吭声,怒气更盛,摇摇晃晃地冲到餐桌前,一把将上面摆放的几个残留着剩菜的空碗碟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

瓷片四溅,碎片和残羹冷炙飞得到处都是。王素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爸!你别这样!”钟逸阳冲上前,想将母亲护在身后,隔绝开这疯狂的场面。

“滚开!”钟建国用力一推。醉汉的力气大得惊人,钟逸阳猝不及防,脚下踩到一块油腻的碎片,整个人向后踉跄跌倒,左手手肘重重地磕在了一片锋利的碎瓷片上!

“嘶——”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了单薄的衣袖。钟逸阳咬紧牙关,把痛呼死死咽了回去,只用右手紧紧按住伤口,鲜血很快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肮脏的地板上。

钟逸阳低着头,看着那一点点晕开的红色,没有哭,也没有再看暴怒的父亲一眼。沉默,是他面对父亲暴力时,唯一学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反抗。这种沉默并非懦弱,而是一种在长期压抑下形成的、近乎麻木的自我保护机制。争吵和辩驳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殴打和辱骂,他早就明白了。

钟建国发泄了一通,似乎耗尽了力气,骂骂咧咧地瘫倒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震天的鼾声。

屋子里只剩下母亲低低的啜泣声,和钟逸阳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钟逸阳忍着痛,默默地站起身,找来破旧的布条,笨拙地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然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满地的狼藉。瓷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如果说父亲的暴力是反复发作的慢性毒药,那么接下来的打击,则是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灭顶之灾。

假期的第三天下午,母亲王素芳在洗衣服时,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她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

“妈!”钟逸阳魂飞魄散,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

邻居帮忙叫了救护车。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冰冷的白色墙壁反射着荧光灯惨白的光,给人一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走出来,表情严肃。

“王素芳的家属?”

“我是她儿子。”钟逸阳立刻站直身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医生看着钟逸阳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语气放缓了些,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需要立刻住院治疗。”

钟逸阳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医生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和那个恐怖的名词——“肺癌晚期”。

“……治疗,能治好吗?”钟逸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飘忽得像一缕烟。

“晚期治愈希望不大,但积极治疗可以延长生存期,提高生活质量。目前最重要的是控制病情发展,需要先进行化疗。”医生顿了顿,看着这个明显还未成年的男孩,有些不忍,但还是必须说清楚,“当务之急,是先去缴费,办理住院手续。初步估计,至少需要先交五万押金。”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巨石,从万丈高空砸下,将钟逸阳彻底击垮。五万块?他去哪里找五万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字的零头。

钟逸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病历单的。他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住院部走廊尽头的长椅边,然后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缓缓地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医院走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脚步声、推车声、病人的呻吟声、家属的交谈声……构成一幅纷乱嘈杂的众生相。但这一切都与钟逸阳无关。他缩在冰冷的墙角,紧紧攥着那张宣告母亲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纸,感觉自己正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海水吞噬。

手机就在口袋里,钟逸阳下意识地摸出来,屏幕解锁,指尖颤抖地划过通讯录。一个个名字跳入眼帘:季野、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以前打工认识的伙伴……

他能打给谁?向谁求助?

“季野……”钟逸阳的指尖在这个名字上停留了很久。季野家里似乎条件不错,五万块对他们家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个无法拿出的数字。如果他开口,季野会帮他吗?以季野的性格,很可能会的。还有程嘉学长和林雨娴学姐,他们……

可是,然后呢?

钟逸阳仿佛已经看到了季野惊讶、同情,继而努力想办法帮助他的样子。他仿佛听到了同学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听说了吗?钟逸阳家里欠了高利贷,他妈癌症晚期,连住院费都交不起……”“真可怜啊……” 同情,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不需要同情。

钟逸阳害怕那种目光,害怕自己家的狼狈和不堪被暴露在阳光之下,害怕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和负担。他想起自己曾经教过季野的那些“人情世故”——“人情债最难还”、“不要轻易给别人添麻烦”……如今,这些道理像回旋镖一样,打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不能。他不能把季野拖进自己这摊污浊的泥沼里。季野应该有他光明灿烂的人生,应该和程嘉学长一起,走在干净的、充满阳光的路上,而不是被他家的债务和疾病所沾染。

最终,钟逸阳按熄了屏幕,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他没有拨出任何一个电话。

钟逸阳就那样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蹲了一夜。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天快亮时,钟逸阳扶着墙壁,僵硬地站起身。腿脚早已麻木,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他走到母亲的病房外,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插着氧气管,脸色灰败,昏睡不醒的母亲。一股巨大的、令人绝望的爱与责任,像枷锁一样,牢牢锁住了他尚未成熟的肩膀。

命运并未因此对他有丝毫怜悯。就在母亲住院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弟弟钟逸晨班主任打来的电话。

“是钟逸阳吗?我是你弟弟的班主任李老师。逸晨这一学期还有下一学期的住宿费以及学杂费一直没交,学校已经催过几次了。如果这下学期开学前再交不上,按照学校规定,可能就只能……办理暂时休学了。”

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无奈。

钟逸阳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感觉最后一丝支撑自己的力量也被抽走了。他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弟弟逸晨才上初中,成绩很好,甚至比自己当初还要好,钟逸阳不止一次的告诉弟弟他在读书上很有天赋,是肯定能考读书改变命运的。

钟逸晨曾经拉着钟逸阳的衣角,眼睛红红地说:“哥,我想继续读书,我不想回家……”

他怎么能让弟弟辍学?

钟逸阳看着病房里生命垂危的母亲,又想起弟弟充满渴望和恐惧的眼神。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一边是依赖他的弟弟。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血肉模糊。

最终,钟逸阳咬着牙,回到了那个一片狼藉、毫无温度的家。他从自己床板底下,一个破旧的铁盒里,拿出了他攒了很久很久的钱。

那是钟逸阳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零工——发传单、去餐馆洗盘子、帮人跑腿——一分一块积攒下来的。原本,他是想用这笔钱,在高二的时候,买一套好一点的参考书,或者,如果侥幸能有剩余,或许可以请季野和程嘉学长林雨娴学姐吃顿饭,他很久没和他们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厚厚的一沓,大部分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钞,最大面额是一张五十。钟逸阳仔细数了三遍,一共是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五毛。

钟逸阳攥着这叠带着体温的、沉甸甸的钞票,在床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他站起身,把所有的钱,连同那个铁盒子,都拿到了弟弟面前。

“小晨,”钟逸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这是这学期还有下学期的学杂费和住宿费,你收好,等开学了自己去学校交上。”

钟逸晨看着那一堆零钱,愣住了:“哥,这……这么多钱……你哪来的?妈的药费……”

“妈的药费我会再想办法。”钟逸阳打断他,把铁盒子塞进弟弟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读你的书。记住,一定要考上好高中,好大学,知道吗?”

钟逸晨看着哥哥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憔悴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钟逸阳看着空荡荡的家,知道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他必须弄到钱,立刻,马上。

钟逸阳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招工信息,最终,在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工头看着他瘦削的身板和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皱紧了眉头。

“小子,我们这活儿可累,搬水泥、扛钢筋,都是力气活,你行不行啊?”

“我行!”钟逸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急切地说,“我什么都能干!我可以只上夜班,工钱……工钱您看着给就行!”

他需要钱,也需要白天的时间去医院照顾母亲,处理那些永无止境的糟心事。夜班,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从那天起,当城市的大多数人进入梦乡时,十七岁的钟逸阳换上了一身破旧、沾满尘土的工装,出现在了城郊那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上。

夜班的工地上,噪音轰鸣,尘土飞扬。巨大的塔吊探照灯将场地照得如同白昼,也照出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他需要和那些三四十岁、体格健壮的工友们一起,搬运沉重的水泥袋,传递冰冷的螺纹钢筋,操作震耳欲聋的搅拌机。

每袋五十公斤的水泥压在钟逸阳尚未完全长成的脊背上,像是一座山。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艰难挪动。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和着水泥灰,粘在身上,又痒又难受。纤细的手指被粗糙的钢筋磨破了皮,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最后结成一层厚厚的老茧。

工地的夜班从晚上十点到次日凌晨六点。天蒙蒙亮时,钟逸阳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工地的水龙头下胡乱抹一把脸,冲掉脸上的泥灰和汗水,然后匆匆赶往医院。给母亲擦洗身体,喂一点流食,盯着输液瓶,和医生沟通情况……直到中午,弟弟有时会来替他一会儿,他才能趴在母亲的病床边,勉强睡上一两个小时。下午,他又要开始四处奔走,想办法借钱,应付催债的电话,或者寻找其他可能赚钱的零工。

睡眠成了最奢侈的东西。钟逸阳平均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有时在颠簸的公交车上,有时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有时甚至只是给母亲倒水的间隙,靠着墙壁就能瞬间失去意识。

高强度、无休止的体力消耗,巨大的精神压力,严重的睡眠不足,以及极度匮乏的营养(钟逸阳常常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让钟逸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不算壮实的身材,变得越发单薄,工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突出,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短短一周多的时间,他的体重急剧下降了将近十斤。

镜子里的那个曾经俊朗的少年,如今眼神空洞,面色蜡黄,憔悴得几乎脱了形。只有偶尔,在深夜的工地上,当他累得几乎虚脱,仰头望着城市边缘那片被灯光映成暗红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天空时,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属于十七岁少年的迷茫和脆弱。

季野在做什么呢?应该和程嘉学长在一起吧?或许在温暖的家里看书,或许在逛热闹的庙会,或许只是在某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一起在……

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平凡而温暖的日常,如今对钟逸阳而言,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钟逸阳用力眨掉眼角因为疲惫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重新低下头,扛起另一袋沉重的水泥,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那片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他未来方向的建筑深处。

钟逸阳的世界,在这个寒冷的假期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无声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彻底崩塌。

工地夜班的微薄薪水,对于母亲的医药费和家庭的日常开销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高利贷的阴影,如同永不散去的幽灵,终于从电话里的威胁,化为了现实的獠牙。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钟逸阳刚从医院拿回这周目前的药回来,准备稍作休息再去工地。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家那栋老旧居民楼的单元门口,围拢着几个指指点点的邻居。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钟逸阳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原本就斑驳的房门上,被泼满了刺目惊心的红色油漆,像一大滩凝固的、肮脏的血。门上用同样的红色,写着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字——“欠债还钱!”、“杀!”。油漆顺着门板流淌下来,在地面上凝结成一滩污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油漆味。

邻居们看到钟逸阳,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畏惧,更多的则是避之不及的疏远。他们低声议论着,在钟逸阳看过去时,又纷纷移开目光,或转身回家,紧紧关上了门。

家,这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和讽刺。

钟逸阳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和绝望,仿佛自己身上也被打上了这肮脏的、无法洗刷的红色印记。他几乎能想象到,季野或者任何认识他的人看到这一幕时,会是怎样的震惊和鄙夷。

钟逸阳颤抖着手,用钥匙打开门。家里,父亲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在催债人上门前就嗅到风声躲了出去。

母亲王素芳在上周苏醒后,不愿让巨额的医疗费拖累自己的儿子,执拗的办了出院,没想到回到家后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如今只能蜷缩在卧室的床上,听到动静,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比医院的白墙还要惨白。

而弟弟钟逸晨则躲在门后,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泪水。

这个家,似乎再也待不下去了。

没有时间愤怒,也没有时间悲伤。钟逸阳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几件必不可少的衣物,母亲的病历和少量药品,以及那个装着弟弟学费、如今已所剩无几的铁盒子。

钟逸阳搀扶起虚弱的母亲,拉着惊恐的弟弟,几乎是逃离了这个曾经承载着他们破碎梦想、如今却被标记为耻辱柱的地方。

他们回到了目前王素芳的老家,只是现如今王素芳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在世,便在城市最边缘、租金最便宜的城中村。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破旧出租屋,墙壁渗水,散发着霉味,窗户玻璃裂着缝,用透明胶带粘着。这里阴暗、潮湿,但至少,暂时远离了那些追债的目光。

安顿好母亲和弟弟,钟逸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了他那部屏幕已经裂了几道纹的旧手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做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他打开后盖,取出那张用了好几年的手机卡。

钟逸阳握着那张小小的芯片,指尖冰凉。这里面存着季野的号码,存着几个要好朋友的号码,存着班级群的聊天记录,存着他与过去那个虽然清贫但至少表面正常的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钟逸阳走到出租屋附近的一条浑浊的河边。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承载着这个城市的污浊和废弃。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手机卡,然后闭上眼,用力将它扔了出去。小小的卡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暗沉的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就像他正在告别的人生。

回到家,钟逸阳借了弟弟的手机(为了联系学校,弟弟的手机卡保留了),登录了自己所有的社交账号。□□,微信,微博……他一条条地删除着动态,退出所有群聊,拉黑(或者说,删除)每一个可能认识的朋友。钟逸阳的动作很快,近乎残忍,不敢有丝毫留恋,生怕慢了一秒,自己就会后悔。

做完这一切,钟逸阳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从此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不,他还有母亲和弟弟,但他主动切断了自己与外部世界所有的连接通道。

钟逸阳害怕的,是自己的“烂摊子”会像沼泽一样,拖累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季野应该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不应该被他家的债务、母亲的绝症、父亲的卑劣所沾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决绝的方式,从所有人对自己好的人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为了支付母亲的药费、房租和弟弟的学杂费,他不得不寻找更多的工作。

母亲不愿住院治疗后,钟逸阳虽然很生气,可这也确确实实让他多出了更多的时间去挣钱,他在建筑工地从夜班换到了白班,这依然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但白班结束后,他仍然不能休息。

钟逸阳找到了一家位于城市另一端的、环境嘈杂的低档酒吧,当服务员。工作时间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三点。

酒吧里灯光暧昧,烟雾缭绕,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这里的客人三教九流,醉醺醺是常态。钟逸阳清秀却憔悴的容貌,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也更容易成为某些人刁难的对象。

“服务员!这酒味道不对!你他妈是不是给老子掺水了?”一个满身酒气、脖戴金链子的壮汉拍着桌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钟逸阳脸上。

“先生,我们酒水都是正规渠道……”钟逸阳低着头,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

“放屁!把你们经理叫来!不然你今天别想走!”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晚都会发生。他被迫陪着笑脸,忍受着无端的辱骂和挑剔。有时,喝醉的客人会故意把酒洒在他身上,或者用轻佻的语言戏弄他。他只能紧紧攥着托盘,指关节捏得发白,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咽回肚子里。

酒吧的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看出钟逸阳急需用钱,且无依无靠,便变着法地克扣钟逸阳的工资。不是以“打碎杯子”为名,就是以“客人投诉”为由,总能找到借口扣掉一部分。

钟逸阳试图争辩过,但老板一句“不想干就滚,有的是人干”就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他需要这份工作,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母亲的止痛药吃完了。医院开的进口药效果好些,但价格昂贵。钟逸阳拿着药方在药店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走进去买了最便宜的那种镇痛片。他知道这药效有限,副作用也大,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把省下来的钱,换成母亲偶尔能吃上的一口营养品,或者弟弟需要的一本辅导书。

而钟逸阳自己,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上出门前的一个冷馒头,或是晚上酒吧下班后的一碗清汤面。饥饿感成了钟逸阳最熟悉的伴侣,胃部时常隐隐作痛,但他已经麻木。

屋漏偏逢连夜雨。

弟弟钟逸晨因为居住环境恶劣,加上心理压力巨大,发起高烧。额头烫得吓人,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

钟逸阳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和那个破铁盒,连凑够去社区诊所挂号的钱都没有。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能用破脸盆接了冷水,把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浸湿,一遍又一遍地敷在弟弟的额头上。

那一夜,钟逸阳守在弟弟床边,寸步不离。听着弟弟粗重痛苦的呼吸声,看着窗外漆黑的、没有星星的夜空,巨大的无助感和绝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没用,连最基本的、保护家人的能力都没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陈旧肮脏的床单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钟逸阳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母亲,更怕这脆弱的情绪一旦决堤,就再也无法收拾。

钟逸阳的倔强,像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将他与外界所有的善意隔绝开来。

季野确实找过他。在发现钟逸阳电话打不通,所有社交账号都注销之后,季野慌了。季野找到了他们共同的朋友,四处打听钟逸阳的消息。他甚至凭着记忆,找到了钟逸阳以前住的那个老旧小区。

然而,季野看到的只是一间早已人去楼空的房子,以及邻居们讳莫如深、摇头叹息的态度。线索在这里彻底断了。季野站在那扇门前,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心中充满了震惊、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季野不知道阳仔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消失。

工地上的工友们,大多是些朴实的汉子。时间久了,或多或少也从钟逸阳偶尔的只言片语,和他那超乎年龄的疲惫与沉重中,猜到了这个少年身上背负着巨大的不幸。有几个心善的大叔,看他每天只啃冷馒头,瘦得脱了形,实在不忍心。

一次下工后,一个姓王的大叔塞给他两百块钱,语气带着长辈的关怀:“小钟,拿着,买点好吃的,你看你瘦的……家里有啥难处,跟大家说说,虽然咱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相识一场能帮衬点就帮衬点。”

那两张红色的钞票,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钟逸阳猛地缩回了手。他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瞬间竖起了所有的尖刺,生硬地、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王大叔的手。

“不用!王叔,谢谢您,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扛!”

钟逸阳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近乎敏感的固执和尊严。王大叔愣住了,看着他紧绷的、写满抗拒的脸,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钱收了回去,摇摇头走了。

钟逸阳看着王大叔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感激那份善意,但他无法接受。他害怕欠下人情,害怕任何一种形式的“债”。他早已下定决心,这条漆黑冰冷的路,他要自己一个人走到底,绝不拖累任何人。

所有的情绪——恐惧、委屈、愤怒、绝望——都被钟逸阳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沉默和倔强包裹起来。

只有在最深沉的夜里,当母亲和弟弟都睡下后,他才会偷偷拿出母亲的病历单,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上面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和令人绝望的诊断说明。眼泪会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那张承载着太多痛苦的纸。

但第二天天一亮,他又会变回那个沉默、隐忍、仿佛不知疲倦的钟逸阳,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奔赴工地和酒吧,投入永无止境的、为生存而进行的挣扎之中。

时间在沉重的煎熬中,缓慢而残酷地流逝。转眼,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对钟逸阳而言,是不断下沉的过程。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像风中残烛,每一次病危通知都让他胆战心惊。

钟逸阳像一台过度透支的机器,在工地、酒吧、医院和出租屋之间麻木地运转着。他的身体更加消瘦,眼神里的光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沉寂。

又是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天。北风呼啸着刮过城中村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母亲的病情再次急转直下。她开始出现严重的呼吸困难和昏迷。那个晚上,钟逸阳刚刚从酒吧下班回来,就看到弟弟哭着跑出来说“妈不行了”!

钟逸阳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冲进屋里,看到母亲痛苦地蜷缩着,脸色青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将骨瘦如柴的母亲背在背上,疯了一样冲出出租屋,朝着最近的医院狂奔。

寒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脸上。他背着母亲,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拼命奔跑,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而凌乱的响声。他不停地对背上的母亲喊着:“妈!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妈!你听见没有!”

然而,他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重量,在一点点变轻,那微弱的气息,在他脖颈间,一点点消散。

就在距离医院大门还有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母亲在他背上,最后一次,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瘫软下去。所有的声息,都停止了。

钟逸阳猛地停住了脚步,僵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缓缓地,将母亲从背上放下来,抱在怀里。母亲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漆黑的、没有星星的天空,身体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但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

她就那样,在他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钟逸阳呆呆地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站在寒冬的街头,一动不动。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呼啸而过的、绝望的风声。

钟逸阳就这样抱着母亲,一步一步,机械地走进了医院。医生护士赶来,检查,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母亲推去了太平间。

钟逸阳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就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在太平间门口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站,就是三个小时。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粗糙的水泥地面看出一个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这最终的、彻底的失去。

直到弟弟钟逸晨匆匆赶来,拉着钟逸阳的衣角,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他才仿佛被惊醒。

钟逸阳缓缓地蹲下来,看着弟弟哭得通红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把弟弟搂在怀里。兄弟俩在太平间门口,相拥着,一个无声,一个痛哭,构成一幅凄绝入骨的画面。

钟逸阳甚至没有钱为母亲办理一场最简单的葬礼。最终,还是工地那几个曾经被他拒绝过好意的大叔,实在看不下去,凑了一笔钱塞给他,让他好歹给母亲买口薄棺,找个地方入土为安。

这一次,钟逸阳没有拒绝。他接过那叠带着工友体温的钞票,对着他们,深深地、几乎将腰弯折地鞠了一躬。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受外界的帮助。

母亲下葬那天,天空飘着冰冷的细雨。简陋的葬礼上,只有钟逸阳、弟弟,以及几位好心的工友。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了——他的父亲,钟建国。

钟建国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还算体面的旧外套,头发梳理过,但眼神依旧浑浊,身上带着一股劣质白酒的味道。他没有看妻子的遗照,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而是径直走到钟逸阳面前,压低声音问:

“你妈……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有没有留下点钱?”

那一刻,钟逸阳心中积压了两年的,不,是积压了十几年的所有愤怒、屈辱、痛苦和绝望,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钟逸阳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了父亲的脸上!

钟建国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几步,摔倒在泥泞的地上,嘴角渗出血丝。

“滚!”钟逸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你给我滚!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钟建国捂着脸爬起来,骂骂咧咧,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小杂种!你敢打老子!你们都是讨债鬼!晦气!”然后,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他悻悻地、摇摇晃晃地走了。

从此,这个男人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偶尔,会给弟弟的手机发来一两条短信,内容无一例外,是催钟逸阳给他打钱。每一次收到这种短信,钟逸阳看完后都会面无表情地直接删除,但他握着手机的指尖,总会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钟逸阳带着弟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痛苦记忆的城市。他们搬到了一个更遥远、更陌生的北方工业大城。

在这里,钟逸阳找了一家噪音轰鸣、环境压抑的小型加工厂的工作。每天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站在流水线前,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机械性的动作。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交流,只需要麻木地、一遍又一遍地完成规定的工序。工资依旧微薄,但足以支付他和弟弟在更偏远角落租的一间小屋,以及弟弟转学后的费用。

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凝固的、灰色的状态。弟弟渐渐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稍微走出来一些,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问钟逸阳:“哥……我们……还能回去吗?回原来的地方上学吗?”

钟逸阳正在吃饭的动作顿住了。他低着头,看着碗里寡淡的青菜和米饭,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弟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钟逸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地说:

“回不去了。”

钟逸阳又顿了顿,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那里有季野,有曾经短暂的、如同偷来的快乐时光,但也有泼满红漆的门,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有母亲咳血的样子,有父亲醉醺醺的辱骂……所有的美好,都早已被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污染、吞噬。回去,除了再次揭开血淋淋的伤疤,还能有什么?

某个加完班的深夜,钟逸阳独自一人走在回出租屋的冷清街道上。路边老旧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开一圈模糊的光环。

这灯光,莫名地让他想起了高中校园里的路灯。也是这样的昏黄,但在记忆里,却显得格外温暖。他仿佛看到自己和季野,勾肩搭背地走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季野大概又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程嘉学长的什么事,而他,则会故作老成地“教育”季野几句,然后两人笑闹成一团……

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笑意,刚想在他干裂的嘴角扬起,下一秒,母亲在他怀里停止呼吸时那冰冷的触感,太平间门口那三个小时的僵立,父亲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所有黑暗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将他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彻底淹没、吞噬。

他的世界里,从那场寒冬开始,就再也没有了“光”。只剩下一条看不到头的、孤独的、黑暗的路。他只能咬着牙,背负着对母亲的愧疚,承载着对弟弟的责任,一个人,沉默地、倔强地、也是绝望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没有救赎,没有希望,也没有尽头。

各位久等了[撒花],最近工作比较忙,加班到很晚,每天就只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导致也没什么时间来码字,只能断断续续的抽时间能写一点是一点,所以拖了很久才更新。后面大概还会有三篇番外,大家也可以期待一下,只不过什么时候更新暂时未知,因为后面每天应该还是会非常忙,今天还是特意请了一天假才能有时间写完这篇发出来。但我会继续努力码字的,争取在元旦之前更新完[撒花]

另外

本章是配角钟逸阳的番外,和其他几位配角番外不同的是,其他人的番外是写各自未来的故事,而钟逸阳的番外是为了交代当初为什么突然消失,也算是补了第73章的坑吧。另外关于钟逸阳的这篇全文悲剧般的故事,在此我也想简单说一下原因,为什么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不能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首先关于《重逢在初夏》里的部分比较特殊的角色,其实都是以我自己现实生活的朋友为原型创作的,而在写钟逸阳这篇时,我和钟逸阳的“原型”聊过,但聊完以后我犹豫了很久,因为这不仅仅是钟逸阳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在我说想在平行世界给他一个美好的结局时,他只说了句“不需要”。所以我最终还是根据他的意思创作了这篇对钟逸阳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钟鸣无夏》。最后,我个人的一点点私心,尽管钟逸阳在正文里只是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哪怕在自己的番外里也不能够迎来自己的HE。无论是钟逸阳还是“他”,我都祝愿他能够得到救赎,燃起希望,走向属于自己幸福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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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钟鸣无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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