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奈德很机敏,她知道撒下一个谎言的后果就是要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来弥补那块虚无的空缺。
所以她在现实中也是这么做的:揣上几包在同龄孩子当中最时兴的货物,先往自己一开始为了补漏而交代的洗衣店所在的方向走,然后有选择的绕一些远路。
这是为了路过几处社区里的“草原式住宅”。这种房子是由美国著名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于1900年前后设计的一系列建筑群。
其中市中心因为建筑扩容和提高市貌的需求,而分润了八成的此类建筑的准建指标。
剩下的两成则分散在移民和少数族裔的社区与郊区的待建区内,成为了挣扎在温饱边缘线的大多数移民之中相对富裕而有社会地位的家庭得以安居的地方。
他们是幸运的人,天生的在骨子里就有着投机的经验,于是在这繁荣的浪潮中及时的为自己争取或者是掠夺到了一个新的空缺。
他们的孩子于是出身就会比别的流着同一种种族的血液的同胞要昂贵上那么一点;
他们的夫人也得以可以不像斯奈德的母亲那样从早忙到晚的辛劳,而只是需要在仆人和私人教师的帮衬下简单的照顾一下孩子的生活问题。
然后其余的时间,她们就可以悠闲地躺在躺椅上读自己喜欢的侦探小说或者是发表在报刊上壁炉诗人写的家庭诗歌,吃点点心,晒着太阳,慵懒的和时不时过路的旁人打打招呼。
她们的生活太平稳了,以至于猜测过路的路人忙忙碌碌的向哪个方向走去都可以成为一种乐趣。
而一旦斯奈德自己把路线要通往的目的地揭晓,这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就会在她们的下午茶会上瞬间上升成一件谈资,两个小时散场后就已经能被宣传的满天飞,成为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流言代替明面的她,那个顾家勤奋的普通西西里女孩,服从那个该死的命运,去洗衣店,今天开始,日日如此,最后和她的注定走向终末的家庭一起掉进泥巴沟里腐烂发臭,无人缅怀。
折返的脚步则是真实而漆黑的影子,一枚她在八岁和家人一起出行至教堂,无人问顾时她向未来射出的一枚子弹,如今祂就停留在自己的掌心。
但只有子弹还不行,她还需要火药和手枪里不可或缺的击发装置。
所以她要“勒索”一个她父亲的熟人的孩子,让他主动做自己的帮手。
斯奈德把目标放在和自己父亲关系最好的枪手巴托洛·普特的身上。
据她的母亲所说,他是他们家所有亲戚里最讲义气的一个“傻子”。
所以即使她自作主张的行动落到最坏的结果,巴托洛那宛如中古法兰克时期游侠骑士才会坚持的道德品质都会让他美化未来一星期内她驱使他的儿子的行为与可能会带来的结果。
这虽然很不道德,但可别忘了后悔是安逸和时间充裕的人才会拥有的东西。
所以她转悠了一圈,最后来到了普特家的房子旁的一个小巷里。
有些大人不愿意让他们家里的孩子抽烟,却又粗心大意的没有没收他们打零工赚来的零用钱,于是在闲暇之便,他们就会偷偷摸摸的聚集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今天不是约定交易的时间,但这里的场地是巴托洛的孩子霍特提供的。
这个兼职报童和零用店搬运工的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傻,主动要求贡献出自己原来专门放手工做的粗糙玩具——一些尖锐的木棒或者是胡乱拼凑成的汽车零件的场地,又被别人赚去了钱财,还总因为提心吊胆自己的那些收藏品会被偷而被别人利用了这种情绪,忽悠让他自愿承担起了巡逻和打扫清理的工作。
但斯奈德知道,他也同样不甘心一直做那个只花傻子钱的蠢人。
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斯奈德在小巷的入口布置了一些东西,随后在自己的脖领和裙摆不能遮盖住的小腿部分抹了一些会散发出蚊虫讨厌的味道的植物根茎的提取液,躲在了附近绿化带的一处灌木丛最繁盛的地方。
“扑通”
大块头的霍特被什么东西绊倒,径直摔在了地上。
因为是夏天,男孩们都穿着短裤,所以理所当然的,他的小腿皮肤滑行着,和粗糙的沙石地面进行了一段距离不短的亲密接触,锋利的石子不可避免的切开了几道伤口,零碎的沙砾则把它们扩大,附着在上面,让他们变得血肉模糊。
男孩立刻就吃痛的嚎叫起来。
这个时候斯奈德也适时的被他的叫喊吸引了过来。
“呀,你这是怎么搞的?”
她出现在小巷的入口,站着俯视着摔倒在地上的男孩,以及被他的体重扯断飞出好远落在尘土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两条被系起来的布条。
“斯奈德?你不是去洗衣店打零工了吗?”
出于男人的尊严,即使已经疼的咬牙切齿,霍特还是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好让自己和斯奈德站在一个平面。
女孩的脸上略过了一抹计划成功而得意的危险,可是很快她就凭借自己天生的演技让嘴唇抿起,呈现出一条下弯的曲线。
“他们说我的力气太小,洗的速度太慢,就直接把我送走了。不但让我白花了两个小时力气,最后连丁点补偿都没给我。”
斯奈德一边抱怨着,一边避免肢体接触的让霍特能够自己站稳。
而男孩听着,则想到了自己打零工的经历,突然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站稳点,你能自己回家吗?”
“当然,可以。”
霍特从废弃的木质书架上拿出一根他最不喜欢的树枝攥在手里当做拐杖,摇摇晃晃的支撑起身体。
斯奈德的脸上露出忧色。
“我还是再跟着你走一段距离吧。”
“当然……随便你。”
偏着头躲着太阳,霍特摇摇晃晃的从小巷里走出。
“我听说你们一直缺货。”
霍特继续向前走,但头却已经转了过来。
“你要告密?”
男孩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凶光,但斯奈德依旧不为所动,直接推翻了他的假设。
“我的哥哥在杂货店里干活,每周有几天我都会去那里帮忙打下手。”
霍特谨慎的往两边看了看。
“明天你有时间吗,下午两点。”
“当然,我手上就有几包。”
斯奈德从她的母亲用男孩的裤子改成的几乎没有个裙子样的裙子的夹层里抽出来了一根被麻纸包裹着的还算干净的样烟。
霍特停下脚步,把烟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同样掏出了几枚面额不大的硬币。
而正好斯奈德出去晃荡了一天,她也需要有点收获,否则肯定是要被她的母亲当做她家的几个孩子中的典型。
“这算是定金。”
他把他递出去,却显得有些不舍。
斯奈德直接一把抢了过来。
“我保证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
“希望如此。”
她送霍特到他家小花园前的门口,就特意停下了脚步,随后毫不留恋的离开。
而霍特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则只能说明自己摔倒和得到帮助的部分。
他迎出来的母亲看见斯奈德离去的身影,听着霍特编造的故事,对着今天提前轮换回到家中的一家之主说道:
“格雷克实在是帮了我们太多,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孩子。”
“是啊。”
巴托洛叹了口气,随后对着霍特说道:
“如果他们有什么吩咐,我们也应该力所能及的去帮帮他们。”
第二天,霍特拿到了斯奈德的烟。
而出于他父亲所吩咐的,作为一个孩子,他盲从的也生出了一种应该对格雷克一家进行力所能及的照顾的念头。
他开始有意识的偏向斯奈德,但殊不知斯奈德每次带给他的烟在逐渐增长最后停止在一定的额数也有另外的念头。
于是两天之后,男孩们之间用香烟当做与美元对等的货币搭建的贸易体系崩塌了,因为在大量货物的加入下,香烟变得不再那么珍贵。
男孩们开始随意交换自己手中的香烟,然后在周四,香烟的总量停止了增长。
它经过了两天的消耗,下降到了一个最低点。
这下子在他们的圈子里流通存在的香烟低于了他们的需求,而男孩们又没有人有意识的节省这些能让他们心醉神迷的小东西。
于是霍特的渠道就成为了这个重新恢复过来的贸易体系当中唯一的支点。
四天时间,也足够斯奈德在布置完这场经济风波的闲余去马伦·波拉科夫斯的地下酒吧踩点了。
她用在香烟贸易中得来的钱小小的贿赂了一下酒馆实际上的业主,几个刚从马里兰州搬过来的希腊人,并从他们那里得知那个仓库的地板和电线被设计的很差,经常会有人被不幸的绊倒。
这让很多讲究的人失去了照顾他生意的念头。
但谁管这些失去的微不足道的客流量呢,只要他还在卖酒,他就永远不用为自己的生意发愁,因为一到凌晨就会有一大批人主动的挥舞着钞票要给他送钱。
这个缺点也就被保留了下来,直到门可罗雀的现在,斯奈德用她手里剩下的另一部分钱买通了酒馆里唯一的,蹩脚的修理工,让他改变了几条最长的电线的位置。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剩下了一个支点。
为了这个支点,她必须要知道是什么促使这个脑袋只有一条直线的男孩为什么想要把售卖香烟的权力都握在自己的手里,并通过这个起因说服他,让他遇见跟随自己所能遇到的最好的前景,并心甘情愿的成为自己的附庸。
“……不是,你忙来忙去就是为了赖特家的大女儿?让她能够正眼看你?”
斯奈德想了很多理由,但她没有考虑过那个最愚蠢,也是最有驱动力的原因:爱情。所以她在惊愕过后立刻笑弯了腰。
“你想要别人关注你的方式这么□□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过也是,环境就是如此。
想不到你还有着那么一点浪漫情节,就像那些愚蠢的诗歌一样。”
“那大姐头,我要给她写几首诗?”
斯奈德看着坐在与自己有一段距离的霍特,和他目光交汇,怜悯的从小巷的破旧沙发里起身。
“那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识字。”
霍特的眼睛里带上了焦急,斯奈德看出来他想要开口,但又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发言。
“我觉得你想要利用社区内我们之间存在的香烟贸易来打出自己的名气的想法就已经很不错了。”
斯奈德停顿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她生活到现在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她看不出哪里有什么明亮或者说是浪漫的基调,他们这一代的移民,也差不多都是这样。
“浪漫不是我们应该奢求的东西。不论是相信驾驭一群人可以用所谓的义气或者是男女之间的爱情,都一样。
最好的情况就是要让他们又爱又怕,但那实在太难了。如果非要让我选择,我会让别人怕我。”
斯奈德站起身来拍了拍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悟的霍特的肩膀,就像古时候的领主用自己的佩剑在宣誓要向他们效忠的封臣的肩膀点上几下一样。
“所以我说你脑子里潜意识想要名气的选择是对的。它会让不了解你的人对你产生恐惧,从而做出你想要引导他们做出的行为。
你一穷二白,所以在你心爱的女人眼里,你和那些出身好的西西里人比一定差了许多。
这个时候你的名声就会排上用场,让他们顾忌你,不敢轻举妄动。
而这个时候你再裹挟着这种势头向她求爱,赖特家的女儿也一定会因为思虑而不好直接拒绝你。那个时候你手头有了余裕,想要怎么补偿,怎么浪漫,怎么淡化属于过去的伤痕,那不是有着大把充裕的时间?”
霍特的眼睛亮了起来。
“考虑的怎么样了,想要让更多的人怕你了吗?”
计划预定实施的前一天,霍特终于不再顾虑,学着他见过的大人一样,向斯奈德弯下了腰。
从此第一个人开始尊敬她为自己心中的教母。
而在星期日,马伦·波拉科夫斯则成为了这只幼狼盯上的第一个猎物。
这个有着典型的俄国面相的爱沙尼亚人是为了为自己的欲加之罪开脱而在那个东欧最动荡的时期离开自己的祖国的。
他刚来到美国这片热土的时候,发誓要做一个正派人。
可是到了他被电线吊起来的今天,他已经毫无疑问成了社会藏污纳垢的背面的一员。
他从来没想到,几捆电线摆放的位置能够那么巧妙,就像蜘蛛织成的一张大网,是如此的浑然天成。
“我听说你是个急躁的人,愿意贪图小便宜。”
斯奈德从摊满了五花八门的点骰的四人桌上起身,手里把玩着让她刚刚大赢特赢的特制骨骰。
“如今它也杀死了你。”
西西里女孩仰望着在半空中胡乱蹬腿的中年男人,盖棺定论的如此说道,随后向身后脸色发白有点萎缩的霍特挥了挥手,失去兴趣一般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当然,她空着的另一只手一直指着酒馆里零零落落的宾客,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相信我,我的堂兄塞里西奥会给你们一个很好的交代。
酒馆的装修会变得更好,酒的品质也会上一个台阶。我们有加拿大的渠道,保证每个人都能喝的上最纯正的淡味威士忌。”
宾客们对视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心重新冷静下来。他们安静的喝着自己买来的私酒,静静的看着马伦挣扎的样子。
这个东欧人的心彻底死了,同时霍特的加力也让他的嗓子眼再也不能漏进一丝一毫的氧气。出于原始的求生欲他两脚??蹬着,把两只鞋都踢?了也仍然无济于事。
于是很快,马伦的双眼困惑而绝望的向后一翻,在这比地狱高不了多少的空中正式的咽了气。
酒馆里的氛围更安静了。
斯奈德笑笑,拍了拍手,而后毫不顾忌的从死人的口袋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沓钞票,抽出两张并指使着霍特让他把它们递向吧台的两名酒侍。
“招待每人喝一杯。”
她停了一下,眼神掠过了坐在酒吧里的每一个人,然后重新笑出声,像是被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语给幽默到了。
“马伦先生请客。”
酒侍紧张的笑了。
那些宾客的脸则都变得比霍特还要苍白。
马伦死在了1920年的夏天。算算时间,到了现在,也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四年。
马伦是斯奈德踏上这条路的发轫。
在他之后,无数的人因为生意上的冲突,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她的手里。
霍特知道,他不是自己的教母唯一动手参与并杀死的人,也不是唯一下令杀的人,但确实是他亲眼目睹的。
第一个人,无数个人。
过去的西西里女孩已经走了,就好像她从未来过。
…………
………………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舟车劳顿之后,斯奈德从槲寄生的宅邸返回了自己的大本营。
等待许久的霍特敲响了那个塞里西奥曾经待过的房间的大门,谦卑的递上了一封印着精美火漆的信封。
“尊敬的斯奈德小姐,西塞罗的阿尔卡彭在这里代替托里奥转达他对您的,诚挚的问候。
我们将会在那座小城镇里,商讨所有芝加哥西西里人的未来,希望您能拨冗,参加这次至关重要的会议……”
斯奈德把信封放下,思考了一段时间。
随后她抽出一组崭新的信封和信纸,开始了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