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县衙院中悄然无声,唯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归鸟的啼鸣。
陶烨直到站在那扇焕然一新的木门前,才蓦然惊觉,自己今日原打算在路上为祁承璋置办一份谢礼,以答谢他赠药修门之情,不料被田家之事纷扰,竟全然抛在了脑后。
他不由地微微蹙眉,暗叹一声,当即转身往外走。
刚踏出几步,便迎面撞上提着大包小包进院的郝文,两人“咚”地撞了个正着。
郝文“哎唷”一声,踉跄向后退去,手中叠摞的盒子顿时摇摇欲坠。陶烨赶忙伸手,替他一一扶正。
郝文从一堆物品里抬起脸,一双眼睛眨了两下,好奇地问道:“去哪啊?”
陶烨没有回答,反而注视着他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反问道:“从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郝文将怀里之物尽数卸在院中的石桌上,甩了甩酸麻的手臂,解释道:“新县尉让我拿来的。”说完,他四下张望一番,拉着陶烨在石凳上坐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回县衙的路上,这位新县尉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起咱们俩在县衙平日如何用膳,口味偏好什么的。”
陶烨闻言,眉头不自觉蹙紧。郝文知他一向不喜对外人透露私事,因而祁承璋试探之时,他也只含糊其辞,勉强搪塞过去。不料对方却十分坦荡,直言自己是捐官得职,刚上任便得罪县令,县丞周昌肯定不会出手相助,心中实在不安。他自称对刑名律法、为官之道一窍不通,唯愿与郝文、陶烨二位交好,日后在官场上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但我有点摸不准他的来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京都哪家公子哥派来监视的,没敢轻易答应。他大概看出我犹豫,叫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郝文无奈地摊手,“推也推不掉,我只好先带回来了。”
“祁瑾是京都来的,”陶烨低着头看向那堆礼品,言语平静道:“而且他官服上的纹样绣法,我只在皇宫里见过。”
“嘶——”郝文吸了口冷气有些心有余悸:“该不会是哪位皇子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吧?”
“不会。”陶烨斩钉截铁道。
放榜之后,京中依例设宴。陶烨身为二甲传胪,自然在应邀之列。往日皇子们并不出席这等宴会,偏巧赶上左相府上公子新婚,一众世家子弟便借这个缘由广发请帖,将宴席办得比往常更热闹。烛影摇红、酒香四溢之间,陶烨莫名成了众人轮番劝酒的焦点。一杯接一杯,他渐渐招架不住,未几时便醉意翻涌、神思恍惚。虽周身软乏、视线模糊,他却清楚记得,宴上宾朋满座,几位皇子皆在席间含笑举杯。其中,绝没有祁承璋那张脸。
郝文听出陶烨语气的变化,瞥见他脸色渐渐沉如墨染,心知他又想起了京都那些不愉快的旧事,便赶忙岔开话题:“哎呀,不是皇子就好。其实我们在周泽县挺孤立无援的,有这么个有钱的县尉帮着,也挺不错的。”
郝文不是没有私心,他深知陶烨素来清高,不屑结党营私之事。但眼下陶烨在周泽县根基未稳、声名不显,县丞周昌又是个左右逢源的老滑头,谁知何时便会暗中作梗。遥远的京都之中,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陶烨,只待他行差踏错,便可上本参奏。秋季征税在即,若能与祁承璋这等家资丰厚之人交好,即便赋税未能足额征收,或也可周旋填补,暂渡难关。
陶烨听完一言不发,目光扫过郝文带回的那些精美礼盒。随手打开一盒,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气清冽;再开一盒,竟是徽墨端砚,价值不菲。
“哟,这不是……”郝文说到一半噤了声,偷偷看着陶烨的脸色。
陶烨指尖抚过徽墨细腻的纹理,视线在那方端砚上微微一滞。倒是够了解他的,送的东西样样都在点上。他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冷笑,又似是自嘲。这般投其所好,分明是摸透了他这人。若是以前,他或许还觉得这是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可如今他只觉得这精心准备的礼物,比直白的金银更令人心惊。
“之恒。”
郝文被他这么一喊,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旁人唤他的字是客气、是礼数,可陶烨与他自幼一同长大,平日里便是直呼其名都算得上讲分寸了,什么时候这样正经过?
陶烨手指似是无意地拨弄着那些锦盒,盒盖开合间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这声音落在郝文耳里,像一道道催命符,听得他不由缩起脖子,心里直发怵。
郝文与他自幼相识,越是这样平静的陶烨,越是叫人心里发毛。此刻见他目光沉静无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郝文便知大事不好,也不敢多言,只垂首盯着青石砖缝,仿佛那里面能钻出条路来。
“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陶烨手指动作停了下来,“今日收受这般不明不白之礼,他日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更何况,祁县尉若真有诚意相交,又何必以财物相诱?此非君子所为。”
最后这句话,他故意将声量扬起,清朗的声线在暮色中陡然拔高了几分,目光也冷冽如刀的向后钉去。郝文顺着他视线茫然回头,恰见祁承璋一脚刚跨进院门,闻声身形猝然一僵,脸上的笑都来不及收回。
郝文顿时如坐针毡,尴尬地从石凳上跳了起来,活像被火燎了衣角。他心里叫苦不迭,这陶烨当真谁的颜面都不给,这般直言相斥,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留。有这般胆魄,真该替他谋个言官当当,就凭这敢言的性子,说不定面刺陛下还能得个上赏。
“陶县令。”祁承璋佯作未闻方才的对谈,唇角含笑步入东院,恭恭敬敬拱手一礼。
陶烨并未回礼,只冷哼一声,微一颔首,语气疏淡:“祁县尉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原物奉还,日后不必再做此等徒劳之事。”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置于石桌之上,“此乃修门与药资的定金。陶某自知不足,还请祁县尉列个详数,待日后俸禄发放,定全数补清。”
陶烨顿了顿,目光如清冷秋水般直望向祁承璋,语气虽淡,却隐带锋芒:“不过,本官要奉劝祁县尉一句,既知不足,便当沉心实务、勤勉补缺。与其费尽心思揣度人心、猜测喜好,不若多读几卷律例,多察几分民情,方是正途。”
祁承璋唇角依然勾着,眼底却未见半分笑意:“陶县令怕是误会了。这些并非祁某之物,不过是受人所托,顺路捎带而至。您若不愿收,他日回京自行送还便是。”
他略一停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正极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避免与陶烨当场争执。再开口时,语气明显生硬了几分:“今日前来,是为与县令商议田大力一案。”
“哦?祁县尉有何发现?”即便方才劈头盖脸将人训斥了一通,陶烨此时却仍面色如常、语气平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专注过问公事。
祁承璋被他这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噎得一滞,语气带上了几分嘲意:“不如我们出去再说?站在这内宅院中,公不公、私不私,若被旁人看去,反倒落得个结党营私之嫌。”
陶烨略一思忖,颔首道:“有理,那便移步二堂叙话。”说罢举步欲行。
郝文在一旁瞥了眼祁承璋青红交错的脸色,默默摇头,心道这人怕是气得够呛。
陶烨走出两步,似察觉身后无人跟上,回头问道:“不走吗?”
祁承璋望着他那浑然无事般的模样,终于再压不住火气,咬紧牙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狠狠挤出:“陶县令方才不分青红皂白便误会于我,令我枉做小人,如今就打算这般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陶烨脚步微顿,侧身看向祁承璋,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地说:“本官并非针对你,只是好心提醒,为官者,心要正。”
陶烨素来对阿谀奉承之流没什么好脸色,说起话来更是直来直往,从不知婉转为何物。昔日在汴州城时,他便已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在众多学子中特立独行。鲜有几人能与他算得上是志同道合,因此离了郝文,大多数情况他都是独来独往。何况若是话不投机,他还要与人争论到底,不辩个明白绝不罢休。此刻他对祁承璋说的这番话,相较于往日的犀利,已然算是留了情面。
很显然,祁承璋并不这么认为,毕竟他信奉的也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冷冷地嘲道:“是吗?那敢问陶县令,祁某自上任以来,何处心不正?我不过是想增进同僚之情,竟也要被如此提防猜忌。陶县令口口声声为官要正,为何独对我这般苛责?莫非只因我是捐官出身,便理所应当低人一等?”
陶烨彻底转过身来,与祁承璋对面而立。两人身形相仿,在暮色沉沉的院中如双峰对峙,目光灼灼,仿佛各自眼中都燃着一团冷火。和煦的春风都对这院落绕道而行,空气一时凝滞得让人窒息。
郝文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忙抢步上前欲要劝和,刚要挤进两人之间,却见陶烨向前逼近几步,离祁承璋不过咫尺。
陶烨看着祁承璋骄傲的样子,冷笑一声:“天下捐官者众,贪墨枉法、尸位素餐者几何?而清正廉明、勤政爱民者,其中又有几人?若想不被人看作同类,祁县尉更应奋发图强为民做出一番事业来。”
“呵,”祁承璋冷笑一声,“我自是比不上陶县令,锦绣文章,金榜题名,风光无限。可我赴任以来,做过何事要被这样无端猜忌?陶县令口口声声风骨正道,却只因我的出身,便对我所有的努力视而不见,预设立场,百般提防。你扪心自问,你这般作为,与那些只看门第、不辨贤愚的迂腐之辈有何区别?你排斥的,无非就是每一个不走你那条正途的人。你这般心胸,难道就是圣贤书中教的君子之道吗?”
陶烨微微眯起眼睛,周身那股平日掩于书卷气下的锐利倏然显露,比往日显得危险了几分。
“买官之人,也配谈论君子之道?你可知你花重金买来的,岂止是一个官职?那是寒窗苦读之人数十载熬尽的心血,是清流之士宁折不弯的风骨。而你,竟还敢与我妄谈正道?”
祁承璋凑近了几步怒目相对:“你为何只看见我这顶帽子是银子换来的,却不看看这银子去了何处?国库、军需、灾民哪样不要花钱?我是花了钱,但这钱又没进我私囊,反倒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走的也是天子亲许的捐纳章程!你鄙夷我这异途,莫非是在质疑朝廷定下的法度?质疑陛下圣裁?”
祁承璋一凑近,陶烨便察觉他比自己高了小半头。若要正视对方,视线需得仰起,他索性微侧过脸,只留给祁承璋一道淡然而疏离的侧影。
“祁县尉倒是能言善辩。捐纳章程自是朝廷法度,但我多问一句,你买官所用的银两,究竟从何而来?若不搜刮民脂民膏,怎穿得起身上这般华贵的衣袍?若真有此清白的富贵,陶某倒真是要自叹孤陋寡闻了。”
祁承璋仿佛被一语刺中心事,顿时缄口无言。他眼中原本灼灼的光彩倏地暗了下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方才那股不服输的锐气,也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只剩一缕无声的青烟。
陶烨等了片刻,未闻回应,不由侧目望去,却见原本意气风发的人此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紧抿的唇线和低敛的眉宇间竟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落寞。
陶烨心头莫名一软,奈何胸中那口郁结仍未散尽,正犹豫着,一旁的郝文早已急得连连摆手,无声地做着口型哀恳:“祖宗,少说两句吧,祖宗!”
陶烨瞥见郝文那副模样,终是偏过头,重重叹出一口气。他抬手在祁承璋肩上轻轻一拍,力道不重,带着一种复杂的宽慰。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许多:“捐官之事,纵有万般缘由,亦不可将‘花钱’与‘报国’简单等同。治国平天下,岂是银钱所能衡量?君子忧道不忧贫,你若诚心向学、慕道求真,本官案上经籍典册,自可为你敞开。”
少年人的志气,挫伤易,复燃难。陶烨回想自己方才字句如刀,的确太过锋锐,心下不免有些悔意,见祁承璋仍不言语,陶烨语气转缓,声音也低了几分,温声道:“官位从何而来,不过是个开端。你既有心做一名好官,便从今日起,脚踏实地去做。方才……是我言辞过激,并非全为你之故,不必放在心上。”
祁承璋垂眸看了看陶烨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又抬眼望向他,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委屈,陶烨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撤手,低声道:“抱歉。”
祁承璋哼了一声,将脸别向一边。他发间那根紫色发带随风猛地扬起,“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抽在陶烨脸边。
发带质地柔软,抽到脸上反而带来一丝痒痒的感觉,陶烨下意识伸手一抓,将那缕飞扬的发带攥入掌心。他抬眼时,正瞧见祁承璋侧脸上悄悄勾起又迅速抿起的嘴角,分明是个赌气又得逞的小动作,属于少年特有的、藏不住的心思。
陶烨见状不由失笑,指间仍缠绕着那根紫色发带,宛若牵住了一缕未曾散尽的少年意气。
“走了。”祁承璋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条被攥住的发带上,低声提醒道。
陶烨却忽起玩心,非但未松,反而手腕轻转将发带微微一拽,偏过头笑问:“急什么?你还没说,田大力的案子究竟查到了些什么?”
他话音未落,却见祁承璋唇角一扬,竟主动抬手一扯,束发的结应声而散,整条发带如蝶离枝,轻飘飘地全然落进陶烨掌中。
“县令若喜欢,送你了。”祁承璋散下一头乌发朗声笑道。墨色发丝拂过他带笑的眼睛,在风中微微飞扬。他忽然又故作惶然,蹙眉压低声音:“呀,这……该不算贿赂上官吧?”
说罢,不待陶烨回应,他已转身迈步。长发流泻肩头,随步伐轻轻晃动,映着渐沉的暮色,仿佛一道潇洒不羁的墨痕,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
陶烨捏着那根发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缎面,心头莫名有些翻涌。方才祁承璋散发明朗的笑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脑中,尤其是那两颗小虎牙,尖尖地抵在唇边,随着笑意若隐若现,竟透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狡黠与生动,好生……可爱。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得一怔,指节微微收拢,发带如流水般缠绕在他掌心。
“那这些东西会是谁送的?”郝文看着摆满石桌的礼物,皱紧了眉头。
陶烨将视线移回那堆礼物上,他在京都并无深交,更谈不上与祁承璋有什么共同友人,怎么会有人特意托他转送礼物?思来想去,这恐怕是祁承璋送礼不成、挽回颜面的托词。
“明日原样送回去吧。”陶烨语气淡然地吩咐。
“行。”郝文连忙点头,也觉得这烫手山芋还是早日归还为好。
就在他起身时,不慎碰落了石桌边缘一个不起眼的长条锦盒。拾起打开一看,郝文脸色顿变,默不作声地将盒子递向陶烨。
陶烨正整理发带的手指倏然停住。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看似普通的兼毫笔,笔杆木质温润,形制朴素。可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出自汴州的老字号,更是他年少时家中省吃俭用才为他购得的第一支好笔。他一直舍不得常用,总想着待到功成名就之时,再让这笔陪他书写青云。不料后来家道艰难,不得已将它送入当铺,成了他心中的一道遗憾。
陶烨指尖微颤地取出笔,指尖在笔杆末端摩挲着,果然摸到几处熟悉的浅淡齿痕。这确是他当年那支笔无疑。
旧物重逢,却物是人非。陶烨只觉胸口如被巨石堵塞,沉甸甸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抬眼看向余下的礼物,心中情绪复杂难辨。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渴望找到属于那个人的印记,还是祈祷寻不到丝毫关联。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猛地定格。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无比。
那方端砚的侧畔,清晰雕着一轮明日自连绵山峦中磅礴升起,云霞半掩,光芒如刻。正是昔年在汴州书院,他与那人挑灯夜话、共立壮志之时,相约的印记。彼时月华如水,他们击掌为誓,约定他日若得佳砚,必刻此“明日出山”之纹,以铭心志,以证青云。
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那轮石刻的明日灼伤。指尖如被火燎般骤然收回。此刻他宁愿这些礼物千真万确出自祁承璋之手,也不愿承认,赠礼之人竟是那位高居京城、早已与他形同陌路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