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江盛瑛女士堪称盛装打扮地出现在酒店大堂里,傅晗立即明白,这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商务宴。
爸妈离婚那年傅晗十一岁,寻常小孩吃棒棒糖玩布娃娃的年纪,她已经知道好像自己和夕铃,还有与她们相似的这种家庭,完全有悖于传统的家庭关系。
白手起家携手打拼了小半辈子,其中的牵绊何止共同生养过一子一女两个孩子那么简单。
以傅晗对傅明华的了解,如果江盛瑛女士在他的奋斗史上没有相当的分量,他绝不会接受分家不分产的条件,允许自己的前妻继续掌握着8%的股份牢牢占据CMO的位置不撒手。
同样,以傅晗对江盛瑛女士的了解,如果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商务酒宴,也绝不足以让她像此刻这样,以傅明华女儿的母亲的身份陪同出席。
意识到母亲的视线丝滑扫过,傅晗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吸紧小腹,傅明华则紧了紧被傅晗挽住的手臂,率先招呼:“怎么没进去等?”
江盛瑛女士抬手拍了下女儿挺得微微凹陷的腰窝,用三句话漂亮地绝杀全场。
第一句问候三年前接棒嫁给傅明华、并于当年生下儿子的第二任傅太太——大明星周思宁。眼角都堆出慈爱的纹路:“恭喜啊,今早看到了新闻,加上这次,她应该是三金大满贯了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帮公司站台,做点宣传?”
傅晗还想岔开话题,把火药味冲淡一点。
第二句就问候到她头上,慈爱的笑纹扭成了要命的绞索:“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第三句语气最平淡。
后来围观傅景奕怎么在谈判桌上围杀猎物,傅晗想,到底还是儿子肖母。
所谓举重若轻,就是当你即将甩出那张大牌的时候,再不需要任何虚张声势的手段了。
轻描淡写不止是种体面,更是给对手以怜悯和体恤,哪怕目的只是希望他尽可能冷静地面对自己一败涂地的事实。
江盛瑛女士的一套动作完全教科书级别。
她先摸了下寒光四射的钻石耳环,又不经意地瞟眼腕表上的时间,再稍事整理自己的衣裙和女儿的碎发,最后从傅明华肘弯里接过傅晗的手臂,好像结婚典礼上新郎与岳父的交接仪式。
那句话没有指向性,只有人物和事件。
江盛瑛女士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砖上踩响了昂扬的“义勇军进行曲”,傅晗听得出她小心掩饰掉的冲锋号。
她说:“快点吧,方太太他们到了有一会儿了,等下确定好了订婚的相关细节,我们还要去看礼服和场地。”
方太太烫了富太太们最典型的及肩发,澳白珍珠耳环托着富贵的满月脸,够端庄也够低调。
开腔是能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江浙口音:“可惜淙言的父亲早走了一步。不过他在世时提到傅老板可没什么好话,生意场上遇见几次,害我们老方吃过多少苦头哦......最眼热的还是你有对好儿女,如今侥幸拐到了晗晗,老方泉下有知,也要替淙言高兴的。”
笑容神情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幅度内。
傅晗自小就很恐惧一切没有棱角又滑溜的东西,蛋类排第一,进出傅家那些成年人脸上的假笑排第二,长大后排位的次序变了,蛋类退居为第二。
那时夕铃不能理解她的怪癖,理解后把怪癖上升到怪人,语气里一半打趣一半失落。既感慨十几年亲密无间的好友情也是片面的,也感叹自己太迟才从一个“正常人”的幻梦里醒来。
小学二年级,何夕铃转到傅晗的班级。
后来坐在何夕铃四周吊着粉纱幔帐的黄铜细脚公主床,两个人头碰头地翻看她精美的幼儿园纪念图册,傅晗指着大合照最后排做鬼脸的小屁孩说,是我哎。
何夕铃说,把欺负我的小男生打哭的那个人原来是你。
才知道羁绊的起始比她们印象中要更早。
此后从国际双语私立小学读到高中,两个人一向形影不离,大学都同样报读了商科,不过夕铃去了新加坡,她则听从傅明华的安排去了香港。
前阵子收到结婚请柬,傅晗还在电话里跟她感叹,总以为她们会同步一辈子。
七分伤感后头其实还有三分侥幸,侥幸二十二岁这年她们的命运走向分岔,侥幸傅家没有一朝跌落,沦落到要靠女儿和四十岁再婚的企业家商业联姻来扶大厦之将倾。
那时她还不知道结婚这种筹码,压根算不得什么非必要不出手的杀手锏。
婚礼不急,定在次年春天。
春天多好,万物复苏,向死而生,跟婚姻的意义不谋而合。
当然还得先订婚,她马上大四了,学生生涯里的最后一个暑假只余下不到三十天,月初8月8号是夕铃的好日子,好姐妹理应同甘共苦,有些参差也做数,25号她要返校,大家都觉得23号不错。
傅明华还有公事,先走一步,方太太热切地拉着江盛瑛女士坐进自家坐驾,昭示这场“准家宴”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傅晗点开手机自带的地图软件,漫无目的地划着。
这天终于有人记得关心她的意见,西装熨帖的方淙言整理着袖口,疏离而不失礼貌地称呼她,傅小姐。
“我送你吧傅小姐,去哪里?”
微信弹出条消息,陈嘉昱发来俏皮得不合时宜的表情包,紧随其后的又是陈述句:“我买了晚上九点半那场电影票。”
她抬起头,看不清背光而立的方淙言脸上是何表情,反正又不在乎他几多客套几多风度。
“谢谢,我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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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电梯,傅晗老远就望见傅景奕的秘书在会议室门口背着身子打电话。
走近点,透过玻璃墙里没拉实的百叶帘缝隙,几张叔叔辈的熟面孔正在一脸凝重地刷手机,几个高薪聘来的海归或者看窗外、或者闭目养神,还有几个身份特殊的,歪歪地倚着椅背热聊。
秘书讲完电话,傅晗收回目光,问:“他还没到?”
得到了非常范式的答案:“抱歉啊傅小姐,你哥哥的航班因为台风影响,延误了五个小时……”
她扭头就走向电梯,跟五分钟后提着旅行箱抵达的傅景奕刚好错过,当然也错过了傅景奕听到秘书汇报“电梯停在了7楼”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7楼被整个划给了国际贸易相关的业务版块,因为加班最多,也是这栋大楼里被称为“长明灯”的一层。
暑假才开始,傅晗以毕业需要实习经历为由,要求傅明华给她安排个职位,但是傅明华认定这只是一个公章就能解决的小问题,最后还是傅景奕松口,同意她跟在身边做个助理。
不到三天傅晗就擅离职守了——算上她,傅景奕身边的秘书助理足足有五个人,轮到她就只有按行程定机酒那些最低级的杂务。
转遍了公司上下十几层,哪个见面都客客气气叫一声傅小姐,哪个都晓得尽量别跟这位无冕的“傅小姐”沾边。
只有陈嘉昱不一样。
这个时间,陈嘉昱也在开例会。
傅晗背着两手慢悠悠地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又由那头到这头,每经过会议室一次,面向玻璃墙那侧的员工们,就会欲言又止地齐齐盯一盯长桌最前方讲话的年轻主管。
陈嘉昱工作的时候很专注,完全看不懂别人的眼色,傅晗觉得他专注的样子还是有些魅力的。
最满意还是他不懂得看眼色。知觉是种受诅咒的能力,洞悉的代价是要被钉上十字架。
所以他能在走出会议室以后,不顾忌四下嘈嘈切切的嘲弄低语,自然而然地来牵她的手。
傅晗在心里点了点头,决定多留给他一顿晚餐和一场电影。
电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经典重映,限时三天。
前两天陈嘉昱忙得不可开交,傅晗也没想到压哨赶上了最后一场,却是在这样的情境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谁才是那个隐约被讽刺到的人。
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他们暧昧了两个多礼拜,从未正式确立关系,何至于就以别人放不下、忘不掉的挚爱自比了?
走出影院,外面蒙蒙细雨。
从公司过来三百多米,傅晗的车子停在公司的地下车场,打车软件上排队排到了两百多号,陈嘉昱预备冲进雨幕去拦出租车,被傅晗制止了。
她看着他脱下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更一副打算拦到车以后撑着外套帮她挡雨送她上车的样子,几乎在深深地可怜他。
陈嘉昱被她拖住手腕,虽然不理解,也还是一贯地先安抚:“没关系的,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映在陈嘉昱漆黑瞳仁里的,是她放大的整张面孔,神情一如她料想般薄情冷淡。
她说:“下个月23号我订婚。”
瞳孔缩成小圆点点,她的样貌也扭曲变形了。
陈嘉昱好像被瞬间扯紧了五官,紧绷绷地开口:“和谁?”
傅晗忍住微笑的冲动。和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记得那时我问过你吗?”他脸红了,脸红意味着肯定。
“我不在乎什么家世背景,只需要一个足够勇敢的爱人,你够勇敢吗?牵我的手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足够勇敢意味着你能把自己的过往付之一炬,无论好的坏的,通通舍弃。”
陈嘉昱的眼睛也红了:“我可以的,我能做到。”
“可惜你的勇气延误了,我们都错失了那个timing。”
“那你呢?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争取一下?”
“我当然会,而且接下来就会继续努力,继续争取,只是你无法再帮到我了。”
陈嘉昱的眼睛里没了神采,那盏灯不是骤然熄灭的,是一点一点、难以阻拦地、越来越暗淡。
傅晗见他竟然心碎得很逼真,又想起黛西跟盖茨比。
黛西是贱人,盖茨比是蠢货,贱人和蠢货天生一对。
从这个层面来讲,她和陈嘉昱也算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