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法医鉴定中心,凌晨四点。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气味。冷白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在停尸台那具苍白的躯体上,也照在市刑侦支队专案组组长陆见深紧锁的眉头上。
死者,陈天明,五十二岁,本市著名雕塑家,以一系列现代主义金属雕塑声名鹊起。此刻,他不再是艺术圈的谈资,而是一具需要被解读的物证。
“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八点到十点。死因,机械性窒息。”法医主任宋清扬的声音平缓得像是在朗读说明书,但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正轻柔地指向死者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颈部有生活反应,是生前造成的。勒痕很特别,不是常见的绳索,更像是……某种有韧性的金属丝。”
陆见深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那道勒痕边缘整齐,深度惊人,显示出凶手巨大的、毫不迟疑的力量。
“第一现场在哪里?”
“他的工作室。”接话的是副队长林峻,一个寸头精干的小伙子,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我们已经封锁了。但陆队,那里……有点邪门。”
陆见深抬眼看他。
林峻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是被塞進了自己那件获奖作品,《青铜囚徒》,那个内部中空的人形雕塑里。发现他的是他妻子,今天早上要去布展,结果一进工作室,就看到……死者的头从雕塑胸口那个开口处探出来,眼睛圆睁着,表情……很诡异。”
《青铜囚徒》。陆见深记得那件作品,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试图从厚重的青铜束缚中挣脱。把创作者塞进他自己的作品里,这本身就充满了强烈的仪式感和羞辱意味。
“现场勘察怎么说?”
“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贵重物品没有丢失。”林峻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工作室内部很整洁,几乎没有打斗痕迹。感觉像是……熟人作案,或者,凶手是大大方方走进去的。”
熟人作案。陆见深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一个拥有独立工作室的艺术家,社会关系往往复杂。嫉妒的同僚,不满的学徒,甚至有纠葛的收藏家……线索很多,但也意味着迷雾更浓。
他直起身,对宋清扬说:“清扬,详细的尸检报告,越快越好。特别是关于那道勒痕,我要更精确的模拟和比对。”
“明白。”宋清扬点头。
“林峻,跟我再去一趟现场。另外,彻底排查陈天明的社会关系,最近几个月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尤其是艺术圈内的,一个都不要漏掉。”
“是!”
市艺术园区,陈天明工作室。
即便拉起了警戒线,这座独栋的工作室依然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艺术气息。内部空间极大,挑高惊人,四处散落着完成或未完成的雕塑、泥稿和各种工具。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位于工作室正中央的那座《青铜囚徒》。
暗绿色的青铜塑像在勘查灯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雕塑胸口那个不规则的空洞,此刻在众人眼中,无异于一个张开的、沉默的嘴,吞噬了一条生命。技术人员正在周围进行地毯式搜索,寻找任何可能的指纹、纤维或足迹。
陆见深站在雕塑前,沉默地凝视。他尝试在脑海中重构现场——凶手是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制服一个成年男性,再用特制的金属丝将他勒毙,最后费尽力气地将尸体塞进这个狭窄的洞口?
这需要力量,需要冷静,更需要一个不会被陈天明怀疑的身份。
“陆队,”林峻拿着一个证物袋走过来,里面是一枚极其细小的、闪着银光的金属碎屑,“在雕塑底座边缘发现的,不像雕塑本身的材料。”
陆见深接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很细,有轻微的卷曲。“拿回去化验成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局里打来的。
“陆队,你要求支援的犯罪心理专家到了。”
陆见深揉了揉眉心。上面重视这个案子,特意从大学请来了一个所谓的专家协助侦破。他对这种纸上谈兵的理论派向来持保留态度,觉得他们往往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我知道了。请他在局里等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女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不用了,陆组长。我已经在现场门口了。”
陆见深眉头一皱,挂断电话,转身朝门口走去。
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年轻女人正站在警戒线外,身形清瘦,肩背挺得笔直。清晨的风拂过她的发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座充满死亡气息的工作室。她的眼神很特别,不像一般人在命案现场的紧张或不适,而是一种……过于专注的平静,仿佛在阅读一本晦涩难懂的书。
陆见深示意警员放行。
“沈知意博士?”他伸出手,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简洁,“我是陆见深。”
“陆组长。”沈知意轻轻与他握了一下手,指尖微凉。她的目光越过陆见深,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青铜囚徒》上。“我能看看吗?”
陆见深侧身让她过去。
沈知意走到雕塑前,没有像其他侦查员那样立刻检查细节,而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从雕塑扭曲的脚踝,缓缓上移到那张空洞的、探出过死者头颅的开口。她的视线在那洞口边缘停留了很久,那里还残留着一些取证时留下的标记粉。
整个空间鸦雀无声,只有勘查人员偶尔的低语和相机快门声。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看着这个新来的、气质独特的专家。
过了足足两三分钟,沈知意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工作室里:
“他不是在杀人。”
陆见深眼神一凝。
沈知意转过头,看向他,那双通透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是在完成作品。”
陆见深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又是这种论调。将血腥的犯罪赋予某种艺术性的解读,这是他最反感的行为。
但沈知意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耐,继续用她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说:“看这个雕塑,《青铜囚徒》。它表达的是束缚、挣扎与无声的呐喊。而现在,创作者自己成了囚徒,被永恒地禁锢在自己创造的意象里。”
她伸出带着手套的手,虚指着那个洞口:“凶手选择的这个位置,非常精准。他不是随意地将尸体塞进去,而是让死者的面部,正对着工作室唯一的光源——那扇天窗。发现尸体是清晨,第一缕阳光会正好透过天窗,照亮死者的脸。”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整个过于整洁的现场。
“他在嘲笑。嘲笑陈天明自以为是的艺术表达,嘲笑他永远无法挣脱的名利场,或者……嘲笑我们这些努力想把他‘抓’出来,却被他完美困在局外的执法者。”
陆见深沉默着。他不得不承认,这番分析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视角。凶手不是在隐匿,而是在展示。
“所以,沈博士认为凶手是什么人?”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
沈知意微微偏头,似乎在整合脑海中所有的细节:“男性,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体力充沛,可能从事与力量或精密操作相关的职业。他对艺术,至少对陈天明的作品非常熟悉,甚至可能怀有某种扭曲的崇拜或深刻的憎恨。他有极强的控制欲和表现欲,心思缜密,追求‘完美’。”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陆见深手中那个装着金属碎屑的证物袋上。
“而且,他很可能,与死者相识。通知家属了吗?我建议,重点核查一下陈天明的直系亲属,尤其是女性成员的社会关系。以及,他身边是否有近期行为异常、或者突然消失的年轻男性助手或学生。”
她看向陆见深,眼神笃定:
“凶手在童年或青少年时期,很可能有过被至亲女性成员长期精神控制或情感忽视的经历。他将这种无法摆脱的‘囚禁感’,投射到了陈天明和他的作品上。”
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甚至直接指向了侦查方向。陆见深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理论派”,或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现场依旧冰冷,证物依旧沉默。但空气中,仿佛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开始碰撞、交织——一边是陆见深代表的、扎根于物证与逻辑的绝对理性;另一边,是沈知意带来的、试图洞穿人心幽暗的敏锐感知。
而《青铜囚徒》的阴影,正笼罩着他们,无声地预示着,这仅仅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