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一个阴沉沉的上午举行。细雨绵绵,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墓园里很安静,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牧师低沉的祷告辞。来的人不多,除了谢闻璟母亲那边几个不多的亲戚,就是江辰、林薇薇等几个要好的同学。
慕年桉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个小小的、崭新的墓碑。墓碑上刻着谢闻璟的名字,还有他年轻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眉眼清晰,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沉静。
她看着那照片,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绝了。有人给她递伞,她没有接。有人想扶她,被她轻轻推开。她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葬礼的流程一步步进行,她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做,下跪,鞠躬,但眼神始终没有焦点。
当那小小的骨灰盒被缓缓放入墓穴,泥土开始覆盖上去的时候,谢闻璟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瘫软在地,被亲戚死死扶住。周围响起一片低泣。
慕年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哭。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被泥土填满的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江辰和林薇薇红着眼睛过来想陪她,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的声音沙哑,没有任何起伏。
雨渐渐停了。空旷的墓园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个新堆起的小小土包。她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墓碑,指尖划过照片上他年轻的眉眼。
闻璟。她轻声唤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下雨了,你冷不冷?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吹过旁边松柏的沙沙声。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闭上了眼睛。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雨水,滚烫又冰凉。
从那天起,慕年桉就有些不对劲了。
她不再去学校安排的毕业旅行,也不再和任何同学联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抱着谢闻璟留下的那些东西。他那本字迹工整的深蓝色笔记本,那件洗得发白、似乎还残留着他气息的校服外套,还有一份她偷偷写好、却最终没能送出去的钢琴谱——那是她为他写的,想着在他生日时弹给他听。
她常常对着那件校服外套自言自语。闻璟,这道题我还是不太懂,你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吃饭的时候,她会多拿一副碗筷,摆在对面,然后对着空气轻声说,今天的菜有点咸,你尝尝看,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少放点盐。
家里请来的心理医生,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反驳,也不回应,眼神飘忽,仿佛灵魂早已去了别处。医生开的药,她乖乖地吃,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有一天清晨,佣人发现她不见了。全家慌作一团,到处寻找。最后,是司机在老城区那家他们以前常去的、早已关门歇业的早餐店门口找到了她。她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她转过头,看着焦急的司机,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王叔,你看到谢闻璟了吗?他说今天会在这里等我一起吃早餐的。他怎么还没来?
司机看着小姐空洞的眼神和冻得发青的嘴唇,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她会突然跑去学校的篮球场,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地挥手,喊着,谢闻璟,球传给我!
她会坐在图书馆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一坐就是一下午,面前摊开一本书,却久久不曾翻动一页,只是偏着头,看着身旁的空座位,仿佛那里一直坐着一个人。
慕家的人想尽了办法。带她去国外散心,看最好的精神科医生,用尽各种治疗方案。她都很配合,不吵不闹,但她的世界,似乎彻底封闭了,再也无人能够进入。那个曾经会弹钢琴、眼神清亮的慕年桉,好像随着那个少年的离去,一起死掉了。
又是一个夏天。阳光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
星榆中学已经放了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在阳光下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其中一棵树下,坐着一个人影。
是慕年桉。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裙子,洗得有些发旧了。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操场。
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却也格外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已经褪色、变得软塌塌的白色油条包装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每天放在她桌上的早餐包装袋,她不知何时,偷偷留了一个下来。
她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个粗糙的纸袋,嘴唇轻轻嚅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在和谁低语。
夏天还没结束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困惑和委屈。
你怎么……不回来了……
一阵微热的夏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筛落下一地斑驳晃动的光点。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落下来,有一片恰好落在她摊开的裙摆上。
她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那个破旧的油条包装袋,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下,与周围喧嚣的蝉鸣、晃动的树影、以及那个埋葬着她所有爱恋与痛苦的夏天,融为一体,凝固成了一幅无声的、悲伤的剪影。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坐到下一个夏天,再下一个夏天,直到那个说好要回来的人,终于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