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感觉自己只眨了下眼睛,全副武装的许默就没了影儿。
紧接着,眼睛都顾不得眨了,成群的记者就呼啦一下扑到了自己车子旁边。不,确切地讲,是许默的车。
“纪警官,有人认识吗?”
“不,不太认识,看着眼生,新来的吧?”
前排几个有点犹豫。
“就是这辆,没问题。”有人低声肯定。
“是,车牌号对,应该没错。”
“对,对……”
附和声逐渐增多,前排的胆子大起来,开始扒车窗,“纪警官吗?纪警官好,请问能说下丁校长案件调查进展吗?”
“纪警官,听说死亡现场情况非常惨烈,您觉得是仇杀吗?”
“纪警官,丁卫成和乔春盈恰巧都死在大雪这天,请问两起案件有没有关联呢?”
……
被围堵的纪警官忽然明白过来,许默对柯红说“一点点牺牲”这几个字的时候为什么看自己了。而且出卖得叫一个彻底!纪警官,纪警官的!怎么不连名一起告诉别人!他盯着看不见的人群后面,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冒火!人确实是美的,但也真没人性啊!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引擎声,他彻底绝望了。原来从凌晨到现在熬成个乌眼鸡,都是为别人作嫁衣裳!
纪川忍住情场职场双失意的心痛,掏出手机给许默发了条恶狠狠的信息,“许默,你最好把人给我好好带回来,不然你知道后果!”
这次气势上绝不能输!发完他用力摁灭手机。太生气了!
“咚咚咚!”
“纪警官,您能出来说说情况吗?发生了命案,你们公职机关得给百姓一个交代吧!”
看着车窗外铜墙铁壁般的麦克风和大炮筒,纪川只好暂时放下跟某人的恩怨,冷静下来。一早上的事发生得太快,他定了定思绪,快速给陈怡发了条消息:“帮我查查上个月清河二中打架斗殴怎么回事。”
陈怡很快回过来,“好。我让刘哥问问属地派出所。”
纪川放下手机,找到瓶矿泉水,终于让不听话的头发都归了位,立起风衣衣领,屏住口气推开了车门。
零下二十度气温夹带的冷风,吹开衣领,打在单薄的衬衫上。他一动不动站着,环视众人。
吵杂的人群一下安静了,出来的人确实眼生,不像往日义正词严的张队,也不像老干部做派的刘警官。
这人没穿警服,长得也并不魁梧,周身有种公子哥的帅气和懒散,深陷的眼窝下目光却很有穿透力。可能被大家吵烦了,此刻脸色有点儿阴沉。
只见他双手插兜,看向大家,“我是清河分局刑侦队的纪川,负责调查丁卫成的案件。”
记者们一下回过神,呼啦围拢上来。
“警官,嫌疑人有范围了吗?有没有可能是学生家属?”
“丁校长是清河区明星人物,他的死到底是仇杀还是情杀?”
“纪警官,据说凶手没留下任何痕迹,你们有把握破案吗?”
纪川举手示意,“我知道大家想问的很多,但我先说明一点,目前案件的调查细节并不适合对外公布,所以,我不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这小警察新来的吧,口气这么大!”
“这看着蔫不唧的,话儿挺硬啊!”
有胆儿大敢说的:“警官!你们张队也没这么说话啊!”
旁边人怼他,“行了,先听听怎么说。”
“但是,”纪川扫视人群,“我会概述一些与案件有关的情况,大家同意我就说。”他一手压住车门,“如果有异议,你们也拦不住我。”
说话儿就要坐回车里。
嚯!还有这样的?
大家面面相觑……
不过,毕竟警察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确实不能硬拦。
人群几乎在一秒钟内统一了答案:
“同,同意!”
“同意!”
“同意!”
……
纪川站回原地,寒风把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头顶的树挂颠簸着跌入快速流动的冷空气,冻僵的雪粒扑在脸上刀割一样。
纪川头发被吹乱,声音却十分笃定:“案发第一现场警方已确认,死者死因已固定,并且……”他放慢语速,“凶手在现场遗留了一样关键证据。”
“啊?什么证据?”
“纪警官,能不能展开说说?”
“哼!关键证据,早干嘛来的!”一句十分微弱的吐槽,隔着人墙却被纪川捕捉到。
他迅速定位到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伙儿——头带黑色鸭舌帽,一手举着录音笔,一手夹个烟屁股,皮夹克的袖口印着两道明显的压痕,耳后翘起一撮炸毛的干发。
纪川视线穿过人群,沉声道:“你,哪个报社的?”
小伙儿发现纪川眼睛定定看着自己,愣了两秒,往上扯了扯围巾,后退半步,却撞上人墙,后面的人群把他抵得死死的。
纪川朝他摆手,“过来。”
小伙儿丢下烟屁股,用鞋尖捻灭,挤过前排,围巾包住脸,压低帽檐走上前。
纪川叫他附耳过来,摁住他肩膀,低声道:“跟了一宿还不累?”
小伙儿一惊,肩膀猛地用力去挣!却被死死摁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难以置信地抬眼看纪川。
“不要质疑任何一名刑警。”纪川压低声音,“刚带头说我在车里的也是你,对吧?”他伸出另一只手,帮小伙儿轻轻掸掉衣领的雪沫,“再说一句我不想听的,我可能会忍不住告诉他们——你根本不是记者。”
惊诧的表情在小伙儿眼中一闪而过,他正了下帽檐轻哼一声,扭头冲出人群。
大家对小伙儿并不感冒,注意力都锁定在纪川身上,“警官,按照你的说法,是掌握了作案工具吗?”
“还是有了嫌疑人线索啊?”
“嗡嗡嗡……”纪川手机忽然震起来。
他看向七嘴八舌的人群,“我说了,不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但希望你们明确一点:清河区没有破不了的命案。”
纪川说完立刻坐回车里掏出手机,“喂?老刘?”
刘哲语气急促,“川儿,你在哪儿?”
纪川只思考了0.1秒,决定掩盖自己不堪的经历,“那个……怎么了?”
“赶紧回来!”
纪川挂断电话,翻出一个号码,开始打字:“帮我查下这两个人的信息……”
***
大小不一的人头,在许默的视线里渐渐模糊,最后,在雪白的后车窗上拖成一条条暗沉的黑线。
“那个林笑恐怕以后没法在大报社待了。都是同事,小丫头,你这手段没必要这么恶毒吧!”柯红仰靠在后排座椅上,仍旧拿出一个没有标识的小瓶一饮而尽。
许默想了想林笑给人的印象,自来熟,有时心细入微,偶尔真诚甜美;关键时刻,可以撒娇,能坐大腿。本来确实没有必要,但人有时就是不能犯错,尤其那种致命的错误。
柯红对着化妆镜开始补妆,“事儿帮你办完了,前面左转,给我送到青林大街36号的咖啡厅。”
许默摁灭兜里嗡嗡的手机,懒得搭理柯红的阴阳怪气和假装失忆,一打轮拐上了二环高架桥。
“你要去哪儿?”口红一下滑出唇线,柯红秀眉倒立。
这次许默答得很爽快,“兑现你的承诺。”
柯红斜睨着许默,“什么承诺?你还当真了!你说的什么东西,我没有!有也不可能给你!”
许默看着前方,全速行进,全做没听到。
哪知后脖颈突然被死死抓住,锋利的指甲陷入皮肤,钝痛钻心,“许默,你有病吧?当我不知道?清河二中的事件根本不是什么林笑采的,跟现场的一直是你!今天你非要反咬一口,让我承诺重新调查,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就那么跟我过不去!”
许默没动,柯红却毫不手软,仿佛要将一早上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颈部的疼痛一下重似一下,反胃的感觉陡然袭来,她浑身打了个寒颤,用力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看来柯主任对清河二中的事了如指掌。那我想听听调查这件事是怎么跟你过不去的?”许默冷淡压抑的声线夹杂在陡然增大的发动机噪音里,奥迪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在飘着雪沫儿的湿滑路面飞驰起来。
路边的景致渐渐失去原有的形状,被飞速挤压到身后。路面变窄,车头右摆,快速驶向盘山道。
柯红被惯性力狠摔到座椅上,怒气中带着颤音,“许默!你疯了!慢点儿!”
呕吐的感觉在胃里翻腾,恰到弯道,许默难耐地干呕了一下,脚底下意识带住刹车,车尾霎时横漂出去。柯红来不及扶稳,一下被甩到座椅另一侧,脑袋“砰”的撞上车窗。
车身擦着隔离带的金属护栏发出刺耳尖叫!
“啊!”柯红抓起电话,慌忙摁下快捷键,“你再不来我快死了!”
许默瞥了眼车载地图,蛇形弯道还剩300米。她给足油门,再带刹车!车尾猛然朝另一边摆去,保险杠“砰”地撞上隔离带,车身沿着冰雪路面,不受控制地疾速漂移出去。金属护栏顿时火花四起!
“啊!”柯红又被甩到另一侧,她紧紧抱头,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许,许默你听我说,乔春盈跟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追着她的事不放呢?好好当你的记者,拿钱办事,好吗?你,你开个价儿,只要我拿的出!啊!……好,好不好?”
许默浑身微颤,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眼见岔路,她忍住干呕,换挡加速,驶入上坡岔路,奥迪冲向紧邻悬崖的盘山道。
柯红一阵乱扑腾,总算够到安全带,绑到身上。她无意中瞥到路牌,慌张的神色再次遮住娇容,“不!你要去哪儿?不能去!”
许默注视着前方摇摇欲坠的黑云,心里沉甸甸的,“原来你知道去哪儿。”
柯红脸色煞白,“不,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说不能去?”
“不,就是不能!”柯红不敢解开安全带,只能原地咆哮。
突然,一震猛烈的引擎声盖过二人声线,许默快速瞥向后视镜,心里一惊!一辆黑色越野车不知何时已来到奥迪左侧,与它贴身而行。
她油门踩到底,却被越野反超,压了半头。越野车向右带轮,企图逼停奥迪。
许默减速右靠,越野车也同频降速。奥迪被挤压着贴向崖壁,右车身擦着岩石飞驰,一瞬间车门变形,车窗被震得稀碎。
“啊!”柯红花容失色,用靠垫遮挡,“你给我停车!快停下啊!”
许默手腕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割破,剧烈的呕吐感顺着喉咙上涌,她浑身汗湿,看不清前路。
越野车再度挤压过来,掉落的碎石飞入车内,方向盘不停震颤。许默终于踩住刹车,缓缓减速,从夹缝中退了出来,停在崖边。
她快速推开车门,下车,扶着崖壁,呕吐起来。
这一吐,翻江倒海,天旋地转,直把眼泪都干呕出来。她紧紧抓着凸起的石块,冰霜上印下一片带血的印痕,印痕很快被风干,巨大的崖壁上,徒留一双通红的手,握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在上面。
“给,擦擦。”许默双手撑着崖壁,耳边嗡嗡作响之时,一道温柔的声音穿过所有杂音在耳畔响起。
她猛然起身,看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短发配上她的瓜子脸,显得温柔乖巧,眼尾的泪痣初见便让人心生爱怜。
纸巾被大风吹落,像遍山的枯草一样廉价。短发女子忘了收手,一眨不眨看着她。许默不言,而是望向远处。
柯红靠在黑色越野车上嘤嘤啼啼,用手帕捂着额头。旁边的男人穿着黑色大衣,单手插兜,正在努力劝慰。
许默走回奥迪,从包里抽出纸巾擦拭手腕的血。顺便给纪川回了信息,“什么后果?说来听听。”
“许默!”以为她要开车走,柯红一改柔弱之相,猛冲过来拽住她衣领。
刚被抓伤的颈部立刻暴露在寒风中,一股锥心的难受顶上喉咙。许默借着拉扯的力道回过身,一个巴掌甩在柯红脸上。
柯红震惊地捂住脸颊,再看到手指上的血,又是一声惊呼:“毓明!血!”
短发女人抱着手臂,轻声道:“是她的血。”
男人神色晦暗地站在原地盯着许默。
柯红显然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不由分说就要上去抓人。
“好了。”男人垂手站在旁边,低声开口,“没事就好,回去吧。”
话虽简短,却格外管用。
柯红瘪了下嘴,轻声道,“都听你的。”但手指还不甘心地在脸颊摩挲,她狠狠横了眼许默,“不要一天总想着让别人兑现承诺,昨天的谈话我有录音,事情办不好,倒霉的不会是我,而是你!”
许默轻轻笑了,“每次都需要找人帮忙解围的人,有什么脸威胁别人?”
柯红刚要走,又愤愤倒回两步,隔空点着许默,“记住,管好你的笔和你的嘴!乔春盈和清河二中都与你无关!”
许默仰起头,望向远处低云下黑压压的山脉,“乔春盈死在如花的年纪,她,需要一个真相。”
山风卷着雪粒扑簌而下,柯红捋了下披散开的卷发,掸了掸肩头残雪,“笑话,死人需要什么真相?”
许默依旧淡淡望着远方,声音被寒风吹得飘忽不定,“你说的是乔春盈,还是丁卫成?”
三对行进的脚步陡然定在雪地上。
柯红脸色骤沉,“许记者,找你之前我也做过功课,你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别演戏了,你这种人会关心别人的事?说那么好听,不就是想要钱嘛!”
许默终于收回视线看向柯红,她淡淡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还是柯主任懂我。所以,你最好听听我下面的话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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