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二人之间静默了几秒。
这几秒足够许默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坐回位置,微仰着下巴审视这个家里来了没几天的不速之客。
许锦瑟清澈的眼里布满难以置信,“我?我怎么会知道?”一丝担忧的神色爬上她的眉梢,“姑姑,你……你是不是,那个病……”
“嘟嘟!嘟嘟!”可视门铃突然响起。
许锦瑟终于问出早上没有出口的话。许默轻轻放下茶碗,俯视她,“有病的人会经常幻想别人都跟她一样。”
门口,刘哲被冻得直跺脚,喝口保温杯里的水,点了根烟指着黑沉沉的天,“这他妈的鬼天儿,你刚来不知道,我告诉你每年一到大雪准没好事儿,你别不信,我瞅着今晚的雪得是暴雪。”他扯了下纪川身上的风衣,“这可不比你们南方,你真不冷?”
纪川捂好被扯开的衣襟,“我们那边零下五度以上都算有供暖。”
“切!给你们能的!”刘哲捂着脖领子吐出口白烟儿,“勘验的兄弟说了,周志豪出入现场的两排脚印深浅一致。那小子太瘦了,他要是背个人,那脚印绝对非常明显;更何况你看他那酒蒙子的体格儿,让他背他也背不动。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说,那小子可是眼下咱能摸到的最大嫌疑人,刚他不提,你真给人放了?”
“可能吧。”纪川有点心不在焉。
“什么?可能?”刘哲凑到他身边,“以前咱俩不是一组,说不着,现在哥告诉你,有些事儿啊,不能随便就决定。知道吗?”
刘哲殷切的眼神和眼角的皱纹,让纪川即刻想起了跟他日常交流几乎为零的张队,瞬间明白了刘哲的意思,微微点头。
刘哲脸上的皱纹明显展开了几道,“欸,这就对了。另外,咱先按下这茬儿,我问你,你说依凶手的逻辑,可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么个诡异的现场,结果那尸体抱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纪川沉吟片刻,“不可能。”他伸手又按了遍门铃,“但从他刚才的生理反应看,在他没喝醉或者没有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我相信无论如何他不会同意抱着那具尸体睡觉。”
刘哲吐出口烟,“那他如果喝醉了呢?那小子一看就是长期酗酒的料!”
纪川点头,“先看看一起喝酒那几个人怎么说。血抽了吧?”
“嗯……”刘哲盯着纪川看了几秒,“不过,从他那几组乱七八糟的脚印也能看出来,早上跑得是挺仓皇……”
“呼——”
风来得及,刮到二人脸上,刘哲猛然被呛了一嘴,“咳咳——”
暗影交叠的门廊里,风铃“叮铃铃”被吹翻了个儿。纪川仰起头,一个莲花锤样式的铃舌荡在空中,不停撞击四周的螺旋柱体。
铃音绕梁时,沉重的红色大门缓缓打开。
开门的女人身着烟灰色齐膝开衫毛衣,里面是紧身席地一步裙,年龄二十六七上下,卷曲的长发被风吹乱,落在光洁的锁骨上。女人皮肤格外地白,浅淡的笑容隐在水墨般的瞳孔里,有如纸上流云。
刘哲明显咽了下口水。纪川则站在原地不吭声,也不动……
“咳咳!”片刻诡异的安静过后,刘哲像模像样咳了一嗓子。
纪川定了定恍惚的眼神,掏出证件,“那个,外面发生了一起命案,有几个问题想请您配合回答一下。”
许默扫了眼证件——纪川,柳陵市公安局清河分局刑侦支队。她眼神平静地审视着身量颀长、面皮细腻,但看上去似乎还睡眼朦胧的男人,终于知道法医为什么懒得跟他多说了。这豪门公子哥儿的造型,拍电影还差不多,干刑侦,一看就白给。
反观他身边稍矮一点、一七五上下、羽绒服磨出白边儿的中年男,看起来接地气多了。
她会心一笑,“可以,请进。”
许默这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纪川立刻低下头揉了揉鼻子。
一进屋,刘哲就嘀咕了句,“这家可跟之前那两家不太一样啊!”
纪川跟着往里走,这会儿根本无心听他说话,拖着慢吞吞的步伐盯着前面的人。
他强迫自己的眼神离开女人,有点飘忽地观察房间,最显眼的就是那扇朱红色的木门,不但有点古旧而且与房间装修风格十分迥异。门后有只金色麒麟门吸和摆满高跟鞋的鞋柜,角落里一段大理石楼梯通往楼上,房间几乎没什么饰品和挂件,很简约。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电源插座上……
“喝茶。”跟茶杯一起送到他眼前的还有一张工作证,上面写着:“许默,柳陵日报”。
纪川心里愣了一下,但警觉性很高地装作没看到对方头衔,低头嘬了口茶,嘴里咕哝道:“许小姐一个人住吗?”
许默弯着嘴角坐到对着楼梯的沙发里,轻轻“嗯”了一声。
“刚这位警官……”
“刘哲。”刘某人殷勤地欠起身准备跟许小姐握手。
许默对他微微一笑,自动忽略了半空中那只尴尬的手,“对,刘警官,你刚才说我这里不同,是指什么?”
刘警官紧急撤回无处安放的小手,“那个……室温呗!外面都零下了屋里也不暖和,你们这片供暖不好吗?”
“二位是分局的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是电热膜取暖,就算温度开到顶,室温也很难达到14度,而且造价比较昂贵。A区还好,肯花钱,不是特别冷也就凑合了。后面的高层到了冬天基本没人住了。”
来的路上纪川查了一下,这里是当年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西郊壹号别墅。不曾想,现下的情形,园区简直堪称荒凉,楼体也退了色。他估摸了一下,许默说的应该是实话,可如果这是园区人少的原因,刚走访两户没人住的别墅时为什么物业的人闭口不提呢?
刘哲那边倒是了然点头,“好像这个园区当年打造的是社区化的概念,在周边建了多所学校,还有医院。现在不会也受影响了吧?”
“当年啊……好像师专附中、柳陵二中、昆山一小、岐山二小都在这建了分校,”许默低头抠着指甲,“不过,应该没什么影响,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上学的。”
纪川注视着许默,这女人虽然嘴上说的热闹,但脸上的神色十分冷漠,“许小姐在这住多久了?”
“6年。”
“房子什么时候装修的?”这个奇怪的问题引来刘哲的侧视。
许默脸上的表情僵住一瞬又迅速复原,声音镇定自若,“当然是6年前。”
纪川摸了摸鼻子,“这样啊——那,昨晚12点到凌晨1点之间你在家吗?”
“在,但是我睡着了。”许默靠进沙发,眼睛一眨不眨看纪川,“我的卧室在三楼。”
走访前二人曾观察过,这个园区只有10户独栋别墅,在通往大门甬道的两侧均匀分列,也就是许默提到的A区。而对着临建板房方向的只有西侧的5户,许默家就是其中一户。一、二楼窗户朝向马路,与案发现场同侧,但三楼的窗户则朝向对侧,不可能看到案发现场。
刘哲怼了下愣神儿的纪川,补充道:“那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没有。但我有一点小建议,不知道二位想不想听。”许默露出温柔的微笑。
刘哲只顾低头记录,“你说说看。”不想眼前忽然出现一部手机,“我可以先加下刘警官微信吗?”
“哦……行,行啊。”刘哲虽感意外,但也完全没想拒绝,欣然报了自己的号码。
可半天没收到申请。
许默欠身过来,“最近基站维护,信号不好,我看看。”她拿在手里皱了下眉,随即快速点了几下,“好了。”
她拿起茶壶给纪川添水,“我的建议是,二位最好不要再浪费时间继续走访,不会有人告诉你们任何信息的。”
“为什么?”刘哲脱口而出。
“很简单,这儿的人本就不多,剩下的基本非富即贵,除了我这个记者,谁也不想惹事上身。另外呢,从我们这边,即便看得到外面情况,那么黑的天,以我这里的位置几乎不可能看清楚任何东西,更别提声音。”许默放下茶壶对抬头看她的纪川弯起眼睛,“不过……这点判断纪警官该不会没有吧?”
纪川感觉自己的心脏快速跳动了几下。来之前刘哲确实提出过105A栋的角度太偏,很难看到陈尸位置,但只有纪川自己知道有人试图将他的目光引到这里来,只是……没想到,会遇到眼前的人。
在鸦雀无声的对视中,纪川站了起来,“确实,所以我们可以到二楼看一眼吗?”
许默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是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
纪川点头,“那就先告辞了。”
二人走向门口,纪川忽然感觉有道目光在看自己,转身发现楼梯拐角阴影里站着个女孩。他侧身看向许默,等她解释。
许默却抱着手臂冷眼看楼上的女孩。
女孩见状,迅速跑下楼,有点局促地站在纪川面前,“大哥哥,你们是警察吗?听说死人了,我害怕。你们能送我上学吗?”
纪川低头问女孩:“你是哪所学校的?”
女孩正要回答,许默却轻轻上前一步,将女孩挡住。她随意揽了下衣襟,笑道:“小孩子听风就是雨的,没关系,等下我会送她过去。”
纪川看了眼许默,绕到女孩面前,半弯下腰,“叫什么名字?”
“许锦瑟。”
“她是你什么人?”
“姑姑。”
他拿出笔,在许锦瑟手心里写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电话,有危险记得打给我。”
许锦瑟乖巧地点头,纪川跟刘哲转身出门。
待大门将要关闭,门缝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许小姐,谁都知道,刚刚你说的那几所学校并不是这边最有名的。”
隔着门板,许默看不清男人的全貌,只见大风打乱头发,在他白皙的侧脸打磨。那张侧脸也很快不见,“走了。”
大门在面前轰然关闭,许默对着门背站了许久,才转过身。她慢慢走近许锦瑟,许锦瑟被逼得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楼梯栏杆。
她半仰着脸,“姑,姑姑……”
许默面色阴沉地逼视她,“为什么把警察引过来?”
“我,我没有。”
许默轻轻笑了,伸手帮她理了下衣领,“下次表演别那么刻意。还有……我喝牛奶不加糖。”
望着许默的背影,许锦瑟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她迅速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怎么回事,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
许默来到二楼,坐回电脑前,搓了搓冰凉的手,敲下一行字:“据调查,受害者为实验一中一名男性教师……”
她平复了下呼吸,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冷掉的茶似乎更能将甘甜与苦涩分离得清清楚楚。她闭眼靠在椅背上,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
刚出许默家的门儿,刘哲就开始叨叨:“早跟你说了吧,她家那角度根本看不见现场,你不听,偏要来……”
从温暖的房间出来,纪川忽然觉得确实有点儿冷,他竖起风衣领子捂住脸,闷声道:“你觉不觉得这俩人关系好像有点奇怪?”
刘哲听不太清他说话,紧走两步,“嗨!现在的孩子多少有点儿叛逆,尤其这个年龄段。爸妈都管不了,更别说个姑姑。关系不好太正常了!”
纪川停住脚步,“那她为什么住在姑姑家?”
“离学校近呗!”刘哲搓着手里的保温杯,“或者跟家里关系也不好,叛逆期嘛,她姑单身,正好有自个儿独立空间。”
纪川瞟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他单身?”
“那个,她不说了自己一人儿住……”刘哲凑近纪川,用袖子蹭蹭他,“也对哈,小模样长的,没个对象确实不太现实。”
纪川继续把自己闷在脖领子里,突然有点儿心烦,“她为什么加你微信?”
“加……”刘哲一时语塞,脑瓜子飞速转了起来。
纪川则接起手里震动的电话,“喂?陈怡。”
电话里传来清脆的女声:“川哥,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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