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其实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情况,”云裴抱紧自己,他看着窗外悬挂的月亮,“我知道我那是什么毛病。”
盛凌几人看着他,他接着说。
“我那时候很自闭,对待别人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我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们也都很关心我,可我控制不住自已,我不想看见他们。”
林深不理解:“为什么?”
“因为——”云裴顿了顿,“我不配拥有别人该有的爱。”
他从出生开始,没有人关心,甚至母亲,也只是因为同情而用心培养他。
杨佳蕊从小就把他当成一个养成工具,开心了就好说话,不开心了拿他发泄。
他从来没觉得,自已活得像一个人。
就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住的远远的,从来不来看他。
他们就像讨厌他妈妈一样讨厌他。
甚至很小的时候,云裴也曾恨过云圣涛。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云圣涛开始重视了他的存在,明白了他也曾是一个小孩,也需要被关心,被爱。
云裴从来不感激。
因为,他本来就欠他的。
不止云圣涛,他们所有人都欠他的。
“我的母亲告诉我,”云裴说,”不要跟任何人来往,也别让任何人接近你。”
他笑了一下:“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为我好。”
“那些企图接近我的人,都不真诚,都有目的。”
“我信了。”云裴红了眼角,可他没哭,“以至于,后来我惧怕外界来的人,恶心那些陌生的面孔,更恶心,那些笑着问我的存在的人。”
“是你的亲戚,兄弟姐妹吗?”盛凌问。
“嗯。”
“为什么?”秦枫不解,“他们不是很关心你吗?”
“因为我嫉妒。”他说,“我嫉妒他们拥有我从来没有的东西。”
他们拥有的欢乐和笑,他没有。
他们拥有的温柔和爱,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在他的世界里,他拥有的只有孤独、黑暗和数不清的禁锢警诫。
“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背着我妈搞了一个乐队 ,”他觉得好笑,“后来被我妈发现了,她逼着那个孩子一家出了国。”
四个人一听,三观都快被炸裂了。
他们第一次听说这么极端的事。
“我刚上高一那年,在电视上见到了职业电竞,”云裴在黑夜中抬眼,“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云裴第一次跟他们讲起那一年他颠沛流离的事。
“说实话,我独自离开的那天,刚来到陌生的城市,全是迷茫、无措,根本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全做了,洗碗、搬货、替别人打工。最落魄的时候,连一碗粥都喝不起。”
盛凌看着他,黑色的夜,月光照进来,他问:“那时候你后悔过吗?”
“后悔过,”他说,“想回家,很想回家,可我满身傲气,不证明自已,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去。”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总偷偷红了眼。
可他满身傲气,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他是云裴,是从出生起,就注定自己爱自己,自己决定一生的人。
哪怕他颠沛流离,注定孤独一生,他也无所畏惧。
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打败的人。
“我以为我离开了那里,就不会再有顾忌的事情了,”他轻轻笑了一声,“可是没想到,这些事情从没离开过我。”
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整个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夏季的蝉鸣声,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盛凌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笑:“没事的,都会过去的,以后的日子里都会有我们陪着你。”
所以,你别害怕。
“是啊,以后的路我们都不是一个人。”秦枫也坐过来,接上话。
那一刻,云裴感受到了黑暗的房间里有了光。
炽热且温暖。
是他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才会遇到人生中璀璨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们互相倚靠,闭着眼睛,很安静的入睡。
不知为何,那一个夜晚,云裴睡的很安稳,是他二十年人生中,最有安全感的一觉。
清晨的阳光照进室内,刺眼光的打在他们的身上。
云裴眼睫动了动,他缓缓睁开了朦胧的睡眼,是生物闹钟养成的习惯让他总能醒这么早。
夏日的天光,总是很亮很亮,如同神明撒下的光,普照众生。
云裴被光刺的眯了眯眸子,他抬手挡了挡阳光,身边几个人都还没醒,他动作很轻的起身。
走到窗边,他将窗帘拉起来,一瞬间遮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云裴转过身,一抬眼就看见穆祺拿着一张纸在看,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云裴的目光,他抬头看过去。
“队长醒这么早?”穆祺笑的一脸无害。
云裴没搭理他,他很淡定的走过去,半弯了弯腰,伸手过去想把纸张拿过来,却没想,穆祺眼疾手快抽回手,没让他碰到。
他轻皱起眉,嗓音低沉几分:“给我。”
“这是什么?”他问。
云裴有些不耐烦:“你没眼睛看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穆祺沉下了脸。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其他还在睡的人全都醒了过来。
秦枫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没等有人开口,盛凌抢过了那张纸,他刚醒本来还有些迷糊,在看见纸张上面的字时,他顷刻间清醒了过来。
报告单上面,醒目的印着“抑郁”两个字。
众人见盛凌忽然的异样,秦枫和林深连忙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们刚看清两个字,盛凌手中的纸被抽走了。
几个人抬起头,云裴将纸抽了向去,林深皱紧了眉:“队长,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裴背对着他们,没有回答。
盛凌站了起来,脸色很凝重:“就算没看见这个,我们也会知道,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上个月查出来的。”云裴没有多说。
秦枫看着他的背影:“已经严重到中度了吗?”
云裴转过身,他看了几人一眼:“现在好很多了。”
盛凌想问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云裴看着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面对心理医生的感觉很不好,就像一个被审视的犯人一样,可如果不面对,每天都像被折磨一样活着,好累好累。”
他看着他们,眼底的忧伤溢了出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轻松过。”
穆祺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现在我们都是你的家人,都是你的靠山。”
秦枫也道:“对啊,你是最好的队长,但必要的时候,也请多依赖我们一点。”
盛凌和林深点了点头:“还有我们。”
云裴忍耐了这么多天,在这一刻,他露出了久违难得一见的笑容。
今天要来一位新的客人,五个人连忙收拾了一通,纷纷下了楼。
他们一下来,就看见男人和女人坐在沙发上,像是刚吵过架一样,两个人现在谁也不理谁。
“爸。”云裴看着男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喊道。
男人站起来。
盛凌几人纷纷鞠了一躬:“叔叔好。”
云圣涛看向他们,点了点头:“你们都是云裴的朋友吧?”
几个人点了点头。
“虽然这孩子从来没跟我提过,”他笑着说,“但是看到你们的第一眼,那种感觉很准。”
林深礼貌的笑笑:“叔叔您过奖了。”
“这孩子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怎么会?”穆祺被他说的都快不好意思了,“平日里,其实都是他照顾我们很多。”
“对啊,”秦枫也说,“明明我们一样大,他倒更比我们更负责。”
盛凌只要一夸起云裴,他就最停不下来:“叔叔,您儿子很厉害的,各个方面都比我们强,别人都快羡慕死了。”
“能和他做朋友,想想这辈子都值了。”
“就是就是。”
云裴有些听不下去了:“你们差不多得了。”
四个人连忙静了声。
云圣涛笑了笑:“你小子还不领情。”
云裴弯了下唇,没说话。
客套的话说完了,云圣涛收起笑,叹了口气:“我们聊聊吧?”
云裴像是猜到了什么:“嗯。”
两个人来到阳台,都各自安静了一会儿,云裴都没有开口说话。
云圣涛等了一会儿,他拉开一边的椅子坐下,笑着看他:“看到你现在过得很好,爸爸很开心。”
云裴在他对面坐下来,也回了一句:“你能来,我也很开心。”
“你小子。”云圣涛被他的话逗乐了。
云裴弯着唇,没有说话。
“爸爸呢,”云圣涛垂了垂眼,“想跟你聊一聊你妈妈的事。”
云裴不是很意外,他愿意听一听:“嗯,你说。”
“你妈妈小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有梦想,”他说,“只是她家里人不同意,也不管她的看法。”
“所以呢?”云裴打断他,“所以她也变成了奶奶那样的人吗?”
云圣涛听到他这么问,自知自己没道理可言。
他不答,继续说:“你妈妈生你生的早,小时候,我们都亏欠你,爸爸一直都想给你说句对不起。”
云裴握紧了拳,没应。
“你妈妈也不想这样,她那会儿压力也很大,没有人顾虑过她,所以她的做法才会带着怨恨,做的极端。”
“她一直都想好好对你的。”只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她被怨恨冲昏了头脑而已。
“够了!”云裴不想听,“都是借口,我不想听。”
不给云圣涛说下去的机会,云裴站了起来:“你们为她找借口找理由,那我呢?”
“我活该承受一切吗?”
云裴忍不住吼了出来:“你知道我现在过得有多难熬吗?我明明离开了她,可我现在每天都活在她的阴影里!我以为我解脱了,却没想到还停留在曾经的事情里!”
“爸。”他眼角渐红,眼眶染上了湿意,“我小时候也为你们找过很多你们爱我的理由!”
他嗓音嘶哑,一字一句的说:“可你们的行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没有人爱我!”
“你们懂那种感觉吗?”他自问自答,“你们不懂。”
云裴抬了抬头,把眼泪憋回去,他说:“我从小到大都知道,他们一直就不喜欢我!厌恶我!”
“他们有多恶心我妈,”他咬字很重,“就有多恶心我!”
云圣涛被堵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内心的情绪翻涌,却又不可否认,他说的都对。
云圣涛一直不敢说的事,没想到云裴全都知道。
“我做错了什么呢?”他喃喃自语,“凭什么我从出生就被这样对待?!”
云裴厉声质问:“难道我就不是人了吗?!”
云圣涛没有开口说话,他低着头很自责。
“爸。”云裴抚平情绪,垂下眼喊他。
男人抬起头。
“我病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解开心里的结。”
他轻叹一声,扯唇笑了笑:“就是,如果你们都没那么需要我的话,以后就别再找我了,我就想,我的世界平凡一点,安静一点。”
云裴忍着哽咽声,把话说完:“我从不为我的出身感到骄傲。”
他不怨恨任何人,也不埋怨任何人。
他现在想要的不多,只求平凡安静。
哪怕他也曾是小少爷,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无所谓了。
云圣涛安静了许久,憋了半天,只问了一句:“你……得了什么病。”
云裴笑了笑,他从兜里拿出折叠起来的纸,缓慢的拆开,递到他的面前。
他的笑很平静温合:“不是什么绝症。”
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向深渊。
云圣涛看着桌上摊开的纸,上面的字迹很清晰,“中度抑郁症”五个字一字不差的落入他眼中。
他触上纸张的手都在抖,云圣涛有一刻不太敢相信。
不敢相信曾经张狂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有一天会有“抑郁症”。
现在和以前区别太大了,他都不敢放在一起联想。
“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想纠缠了,”云裴说,”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跟你提要求。”
他说:“你们放过我吧,我不想再回去了。”
云裴好不容易走出反复无常的生活和规道。
他不想再走回去了。
云圣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盯着那张纸发呆。
盛凌几人和云裴妈妈共处在一个客厅里,四个人都有些不安。
就在他们思考找个什么借口离开时,盛凌忽然开口道:“杨阿姨,您介意和我们聊聊吗?”
林深几人吃惊不已,他凑过去拉了他一下:“你干什么?”
盛凌没理,固执的看着女人。
杨佳蕊感到很意外,倒也没说什么:“不介意,你要说什么?”
盛凌想了很久的措辞,他淡定的开口:“我也不是说非要袒护什么,可云裴身上的很多问题,您有想过吗?”
没等杨佳蕊开口,他又道:“我从没有见过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他已经足够优秀了,您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我……”杨佳蕊被他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深见盛凌开口有效,他也适当补了一句:“他现在,精神状态很不好,您知道吗?”
杨佳蕊听到这一句话,她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他有抑郁症。”秦枫沉下声音说。
杨佳蕊怔了一下,她目瞪口呆,没有回过神来。
“阿姨,”盛凌紧紧盯着她呆怔的眼,“您也适当的认可一下他,不难啊。”
穆祺看着她,神情认真:“他的心病是您,您是解开他心结的唯一关键。”
“是啊,”林深两人附合,“您也试着去了解一下他啊。”
杨佳蕊原本一直觉得自已是对的。
当她听到云裴有了抑郁症的那一刻,她发现她所维持的世界崩塌了。
连带着她曾经十多年筑固的信仰一起塌下来了。
她可以容忍父母不爱她,不喜欢她。
可她无法容忍,所有人都看不起她的孩子。
杨佳蕊现在明白了,无论她怎么做,还是变成了她母亲的样子。
她不想这样,她要走出来。
走出那层阴影。
杨佳蕊看着几个发光的少年,她觉得那道光很亮,吸引着她:“我……可以看看你们现在做的什么吗?”
盛凌几人对视了一眼,重新看向她,笑了出来:“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