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封锁的第一天,清晨六点四十七分,耿星语在熟悉的窒息感中醒来。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让她每次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晨重夕轻,她早已习惯。
但今天有些不同——枕边的手机屏幕正微微发亮,显示着三条未读消息。她伸手拿过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
『早安,我们今天就要开始上课了,还有线上早读,呜呜』
发送者:黎。
耿星语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她点开对话框,看到更早的两条消息:
凌晨一点十三分:『突然醒了,想到明天见不到你』
凌晨五点二十一分:『做了个噩梦,解封了我就立马去找你好不好』
她将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屏幕传来的微弱温度,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遥远的温暖传递到心里。
黎予总是这样,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关心。这份关心像一剂强效药,暂时缓解了她清晨惯有的绝望感。
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钟,她才终于积蓄够力气起身。洗漱时,她盯着镜子里苍白的脸,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
她尝试挤出一个微笑,但镜中的笑容僵硬而勉强。算了,她放弃了这个努力。
上午八点,强大的生物钟让她再无睡意。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客厅地板上铺开一片朦胧的光斑。
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仿佛明天就会收到解封的讯息。耿星语蜷缩在沙发角落,膝盖上摊开着一本《追风筝的人》,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她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每一行文字都在眼前跳跃,却无法组成有意义的句子。她叹了口气,索性合上书,望着窗外出神。
九点刚过,她按时服完药。母亲柏岚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果盘里各种水果鲜艳的色彩在白色瓷盘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星语,在看书啊。"
柏岚在女儿身边轻轻坐下,声音里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脆弱的平衡。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衣的袖口。"刚吃完药是吧。"
耿星语抬起头,看见母亲眼下淡淡的青灰色,心里微微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又一夜未眠。
"源江县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疫情那么严重,现在全城封锁了。"
柏岚用牙签插起一块苹果,递到女儿面前,"这个月的复查......恐怕去不了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耿星语心上。
"昆城"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耿星语接过苹果,却没有吃。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家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看到了心理咨询室窗外那棵永远不开花的三角梅,听到了隔壁病房那个女孩夜里的哭声。
在那里度过的两百多个日夜,每一天都像是在深水里挣扎。
昆城,本该是四季如春的美丽城市,但在她的记忆里,却每天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她在医院走廊不停地来回踱步,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护士温柔而坚定地把她带回病房。
还有那些情绪失控时,被束缚带固定的日子,冰冷的触感贴着皮肤,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
"我已经给你主治医生发了邮件,"柏岚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强撑的镇定,"看看能不能先把药寄过来。虽然现在快递也受影响,但妈妈一定会想办法的。"
耿星语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为你,千千万万遍"那一行字。
那个淡蓝色的药盒,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床头柜里,她今早刚数过。已经到了月底。其实数不数都知道了,剩下的药片撑不了几天。
她想起自己曾经那些不配合治疗的日子,总是私自断药。每次断药后,世界就会变得扭曲而可怕,那些负面想法像潮水一样涌来,让她喘不过气。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想再那样了。黎予的出现,让她想要好起来,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去生活。
她开始按时服药,即使那些药片会让她的舌头麻木,会让她整天昏昏欲睡,会让她变得情绪迟钝。
"没关系。"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明白的。"这句话既是对母亲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她必须保持冷静,不能恐慌,恐慌只会让情况更糟。
柏岚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像是要从她平静的面容下读出什么。
"最近睡得还好吗?还会半夜惊醒吗?还会…伤害自己吗?"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格外小心翼翼。
那些在昆城经过无数次心理咨询才逐渐淡化的记忆碎片又开始翻涌——
那些污言秽语,那些误解,那些欺凌…即便在昆城接受了一年的专业治疗,可这些记忆就像埋在海底的不可降解垃圾,永远无法消失,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袭来。
初中时的记忆尤为清晰。她记得课桌和校服上用马克笔写满的侮辱性字眼;记得书包和抽屉里被塞满的垃圾;记得那些永远删不完的恶意短信。
最令她痛苦的是,当她鼓起勇气向老师求助时,得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回应:"她们只是跟你开玩笑的,别太敏感。"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敏感、太矫情了吗?
可是她也不明白。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就因为内向,家境优渥,长相出众就被孤立,被扣上不堪入耳的污名。
她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也要活得这么痛苦...
那时,看着鲜血渗出,她竟然感到一种解脱——至少这种疼痛是真实的,是可以控制的。
"还好。"耿星语简短地回答,右手下意识地抚过左手腕上那些浅白色的疤痕。
那些疤痕已经被妈妈高价买来的药膏修复得淡了不少,不仔细看很难看出来。但她的指尖还记得每一道疤痕的触感,记得那种释放痛苦后的短暂平静。
柏岚的视线在女儿手腕上一掠而过,立即移开,像是被烫到一样。"等解封后我们去昆城复查,你要不要和医生好好聊聊最近的变化?妈妈觉得你最近状态好了很多,脸上也有笑容了。"
耿星语的心轻轻一跳。
她想起那个呆瓜,想起她们在书院的聊天,想起那个藏在数学试卷里的心形线函数,还有那个滚烫的拥抱。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是照进深渊的微光,让她开始相信,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走出那片阴霾。
黎予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在昆城的那段经历。在黎予眼中,她只是一个有点内向、过去经历不太好、需要被保护的女孩。
这种不知情反而成了一种恩赐——在黎予面前,她可以暂时忘记那些标签:"抑郁症患者"、"自残者"、"需要持续治疗的人"。
她同样厌恶这些标签。这些被随意使用的词汇,总是被娱乐化的词语在她看来无异于对她的二次伤害。
但与此同时,恐惧也在悄悄滋长。她害怕黎予知道真相后会离开,害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单纯的喜欢,害怕这段关系最终会以失望收场。这种恐惧有时会让她想要主动疏远,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可能就是......适应得比较好。"她含糊地说,耳根却不自觉地泛起薄红。
她不敢说得太满,生怕一旦承认自己正在变好,这种状态就会立刻消失。抑郁症教会她的其中一件事就是:不要对任何事情抱有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时的落差就越难以承受。
柏岚心里了然,这半个月,女儿确实在谈了那个所谓的女朋友后好了不少。
但是,物极必反,柏岚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柏岚再怎么理解女儿,也不想她受到伤害。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左手手腕:
"无论如何,药一定要按时吃。医生每次都要告诫你不能私自断药。昆城的治疗方案对你很有效,我们一定要坚持,知道吗?你能在昆城挺过那一年,妈妈一直以你为傲。"
"知道了。"耿星语点点头,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知道母亲为她付出了多少,那些昂贵的治疗费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因为她突然情绪崩溃而取消的行程。
就在这时,耿星语的手机又亮了一下。她瞥了一眼,是黎予发来的消息:『你在干嘛呀?我好想你』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回复:『在和我妈聊天,等下找你』
柏岚看着女儿专注打字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是那个女孩?"
耿星语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
"她...知道你的情况吗?"
"不知道。"耿星语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没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怕她...怕她会被吓跑。"耿星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妈,我真的很喜欢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我不想失去这种感觉。"
柏岚的心揪紧了。她既为女儿找到情感寄托而欣慰,又担心这段关系一旦出现问题,会给女儿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作为母亲,她不敢冒险。
"星语,"柏岚斟酌着用词,"妈妈不反对你谈恋爱,但是...你要保护好自己,好吗?不要把所有情绪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万一..."
"万一她离开我?"耿星语接上了母亲没说完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知道。我…我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但她没有说的是,在遇见黎予之前,她早已失去了感受情绪的能力。
是黎予让她重新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动,什么是期待,什么是活着的感觉。这种感受太过珍贵,以至于她宁愿冒着被伤害的风险,也要紧紧抓住。
母女俩的对话被一阵开门声打断。耿峰从卧室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大清早的聊什么呢?"
这个地方想了很久还是打算以双视角的形式来呈现,我们开了上帝视角但是两位小宝没有,无论产生怎么样的矛盾,都请大家嘴下留情
另外周六日还是双更[菜狗]
感谢大家的评论,我都会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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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