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收假后的风裹着点秋凉,吹得香樟叶簌簌落了满地,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未散尽的绿意。
黎予的生活依旧是家校两点一线的单调轨迹,帆布包里永远装着几本翻得卷边的书和磨白的单词本,页脚处还沾着上次窗外飘进来的银杏叶碎渣。
直到那日下午,她终于等到了那个魂牵梦绕了快半个月的答案。
晚饭时间本就迟了,晚自习还要去阶梯教室准备化学竞赛,黎予索性抱着书本往食堂走。
她习惯低着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她想,这周妈妈可能又要拉着给自己剪发了。
她看着手里单词书上印着的“ethereal”——释义里“轻盈缥缈”四个字被她用铅笔描了三道,莫名想起那个像月光一样ethereal的少女。
单手端着餐盘往常坐的角落走,刚拐过打饭窗口飘着热气的拐角,就被一声脆生生的“黎学姐”叫住。
黎予猛地抬头,目光在碗筷碰撞声、食堂阿姨吆喝声交织的嘈杂里扫了一圈——靠窗那排亮堂的位置上,坐着三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身标志性的深红色校服,袖子上两条黑色装饰纹像墨线般利落,衬得校服料子都挺括了几分。
女孩的头发刚及肩头,发尾剪得齐整,没有一点多余的弧度,正低着头慢慢吃着饭,侧脸线条柔和得像被夕阳浸过的云朵。
旁边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她却像隔着层透明的膜,安安静静地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留给黎予一个温顺的背影。
黎予寻到声音源头,是之前碰到过的许知州,坐在她对面,背对着自己的,身形瘦瘦小小、架着圆框眼镜的应该是程彩。
没等她回应,许知州就挥着手招呼她过去,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雀跃:“学姐快过来坐!这里有空位!就等你啦!”
黎予的脚像被施了咒,竟真的迈了过去,步伐比平时轻快了些,连怀里的书本都跟着晃了晃。
“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
她笑着在许知州旁边坐下,刚好对着那个低头吃饭的女孩——这次终于不是模糊的背影了。
女孩左右耳侧各扎着一条比筷子略粗的小辫,发梢用同色皮筋绑着,用素色夹子别在头发两侧。在食堂暖黄的灯光下透着点软乎乎的光泽,像两只乖乖垂着的小尾巴。
黎予看得有些发怔,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两条小辫,与当时别无二致,朴素得像株刚冒芽的小草,却又特别得让她移不开眼。
“超巧的!”许知州激动得差点拍响餐盘,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食堂仅剩的几桌人都看了过来。
“我们几个在路上磨磨蹭蹭地,到食堂都没什么人了,没想到还能碰到学姐你!”
黎予脸颊发烫,忙扫视一遍周围投过来的几个零散目光,把声音压低:
“别叫学姐啦,好奇怪,叫我黎予就好。”
许知州这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却还是黏着她聊:
“黎予黎予,我上次在公告栏看到你月考还是年级第一呢!期中考颁奖会不会看到你啊?”“还有还有,你学习这么好能不能教教我啊?我物理简直是灾难现场,上次测验才考了三十多分!”
这些话黎予听得多了,只是弯着嘴角谦虚回应,直到许知州突然盯着她的头发,眼睛亮晶晶地说:“你头发好不一样诶,刚及耳朵,像男孩子一样,好特别!”
她的笑容顿了顿,指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头发丝硬硬的,指尖却有些发凉。她慌忙放下手,头也跟着不知所措地低了低,耳尖悄悄红了。
窗外的天还亮着,夕阳透过食堂蒙着点水汽的玻璃窗斜斜洒进来,金红色的光落在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少女头上,像给她们镀了层金边。
黎予低着头抠餐盘边缘掉下来的瓷渣,对面的女孩也没再动筷子,只是轻轻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两人之间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倒像是某种无需言说的无声默契。
走出食堂时,黎予破天荒地放慢了脚步。许知州还在絮絮叨叨讲着班里同学上课传纸条被抓的趣事,程彩偶尔推推眼镜应一声。
只有那个不知名的女孩走在最前面,脚步有些慢,右腿微微向内撇着,姿势不太自然,却又刻意没和她们拉开太远距离。
黎予的脚步忽然顿住,心脏像被羽毛轻轻撞了一下,又痒又麻。她拉了拉许知州的袖子,微微伸手指着前面那人,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树叶:
“对了,她……她叫什么名字啊?”她目光直直落在前面那个纤细的、晃悠悠的背影上,不敢移开半分。
“她是我同桌呀!耿星语!”
许知州立刻抬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凑近她小声说,像是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星星的星,语言的语,是不是很好听!”
耿星语。
三个字在黎予心里滚了一圈,软乎乎的,又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明明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她却连亲口问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借着旁人之口,悄悄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生怕忘了这温柔的发音。
“那她走路……是不是不太方便?”黎予没压下心底的那点担心,又轻轻问了一句,目光还黏在耿星语的腿上。
程彩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语气平静地解释:“她昨天换吉他弦的时候,弦崩断了,抽到小腿了,肿了一块,走路就有点拐。”
话音刚落,许知州就给程彩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带着点明显的起哄意味凑过来:
“黎予你去扶她一下嘛!你看她走得好慢,肯定很疼!”
连一向内敛的程彩都跟着点头,推了推她的胳膊:“是啊,你去帮帮她吧,她不好意思麻烦我们。”
黎予没防备,被两人说得耳根发烫,连脖子都红了一片。她知道这样有点唐突,可前面耿星语一瘸一拐、努力稳住身形的背影,总在她眼前晃。
鬼使神差地,她往前跨了两步,走到耿星语右边,刚好能护住她的动作。
怀里还抱着厚厚的书,黎予微微弯着腰,声音紧张得发颤,连气都不敢喘匀:
“你……你好。你朋友说你腿受伤了,叫我……叫我扶你一下。你、你要紧吗?用不用去医务室再看看?”
这句话比她在全校大会上代表学生发言还要紧张,手心都冒出了薄汗,黏糊糊地贴在书皮上。
耿星语顿住脚步,缓缓转过头。夕阳落在她脸上,白皙的皮肤被染成了暖金色,连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光。
她听着身旁发颤的声音,忽然弯起嘴角,顺手把右脸耳侧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个黎予从未见过的笑容——算不上灿烂,却像清晨刚冒出来的阳光,软乎乎地洒在心上,暖得人发颤。
“好啊,谢谢你。”
女孩的声音清脆又温柔,像山间的溪流淌过青苔石,又像风铃被风轻轻吹动,叮铃铃地响。
黎予的心脏猛地一跳,哪里是小溪,明明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哗啦啦地撞在她心上,震得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慌忙抬起左手——右手还紧紧抱着书不敢松开,动作生硬得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耿星语轻轻搭上来,指尖微凉,重量很轻,却让黎予的胳膊瞬间僵得像块木头。
两人慢慢走在落满香樟叶的校园小路上,叶子偶尔落在肩头,耿星语小腿的不适好像全然消失了,脚步也变得稳了些,紧紧跟着黎予的节奏。
黎予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盖过了周围的风声、树叶摩擦声。
她和梦里那个模糊的、抓不住的身影,终于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只是身后多了两个捂着嘴偷笑的身影。
最后还是耿星语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竞赛书上,声音轻轻的:
“你是顺路去我们教学楼上课吗?这本书好像和上次看到的一样。”
黎予猛地回神,像从那场荒诞又甜蜜的梦里醒来,忙不迭点头:
“是、是啊,顺路的,我去阶梯教室上课,刚好同方向。”
“你的腿……真的没事吗?以后换弦还是要小心点”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语气里的担心藏都藏不住。
耿星语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意味:“唉,估计得养个三四天才能好。”
奇怪,只要耿星语和她说话,那些紧张无措就会悄悄散开,像被风吹走的云。黎予定了定神,努力想找个话题拉近点距离:
“对了,谢谢你那天早上放我走。”
耿星语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睛眨了眨,像是没想起是什么事。
黎予见对方这个神情连忙补充道:
“就是放假前的有天早上,你们学生会在校门口执勤,我包里带了随身听,你应该发现了……但你放我走了。你……你不记得了吗?”
耿星语这才恍然,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其实她那天没戴眼镜,远处的人影都是模糊的,只记得有个短头发的女生慌慌张张的,脸都白了,她实在困得厉害,懒得较真就放行了。
可看着黎予亮晶晶又带着点失落的眼神,她又把实话咽了回去,学着黎予之前的回答,温柔地说:
“我记得呀。你会顺路扶我,我自然也可以顺手帮你呀。”
黎予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心里甜丝丝的。她其实察觉到了耿星语那一秒的迟疑,可她们都没戳破——有些相遇本就不需要太较真,就像此刻落在两人身后的落叶,和搭在一块、微微出汗的手,已经足够美好。
两人相视一笑,风穿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们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
……
“好啦,就送到这里吧,我教室在三楼,你上去吧”耿星语放下搭着黎予胳膊的手,指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袖子,朝着她挥了挥手。
“噢噢,好的,你走路慢一些,扶手抓稳。”
黎予有点呆,凭着本能回应,手指还僵在刚才被触碰的地方。
“知道了,你上课加油哦,黎予。”
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加油”,温柔又清晰。不过这次,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明明是那么温婉的一句话,传到黎予耳边时,却像带着魔力的低语,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好…好的,谢谢。”黎予没敢看对方的表情,说完便转身往楼上跑,脚步都有些踉跄,直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大口喘着气。
耿星语,她的名字应该是很好的寓意吧。
黎予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在收音机里听见的童谣。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她一定有很疼爱她的父母,才会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吧。而自己的姓名,在妈妈眼里,不过是个代表离开、该被丢下的符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