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身后驼铃声渐渐模糊,沈嫽这才放缓了脚步。她指尖勾着头巾轻轻扯下,微仰着头,脖颈被晒得泛着薄红。
她侧身从卫谏怀中拿出一块胡饼,细细嚼着。饼身温热,满口留香,对他道:“你也吃些。”
卫谏托着胡饼的手一滞,轻笑道:“我不饿。”
“撒谎。”
卫谏哑然失笑,“我不习惯边走边吃的。”
沈嫽轻叹一声,他这人品性好,但却心思深,累人。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沈嫽问道。
卫谏斟酌片刻,“我们花的是他的铜钱?”
沈嫽略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问别的?”
“比如?”
“比如我和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卫谏摇头,轻声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若想说,自会告知我。若不想说,也是有自己的衡量,我若贸然相问,岂不让你为难?”
沈嫽咬了口胡饼,看出不在想着什么,“是,花的是他的钱,是我昨夜偷来的。”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卫谏。
卫谏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我做的不对吗?”沈嫽问道。
“不是。”
“为何?孟子曾言‘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你不会不知偷钱是错的。”沈嫽又问。
卫谏道:“墨子也有言,‘入人园圃,窃其桃李,非之罚之,以亏人之利也’他们先动了心思,你只是以怨报怨罢了,况且你给了他金饼。”
“若我说金饼是假的呢?”沈嫽继续追问。
卫谏身形稍顿,眉头微蹙,低声道:“事从权宜。”
沈嫽垂眸望向他怀中胡饼,“他说龟兹王病危,王储失踪,想来龟兹混乱。”
卫谏随即说道:“若真如此,我们不便住官驿。”
“我也是这样想。”
二人很快与庄子外的三人汇合。沈嫽将胡饼给了他们,众人分食,卫谏最终还是没有吃胡饼。
沈嫽想,他还是介意用偷来的钱币买胡饼。
*
几人风餐露宿,昼夜兼程,遇戈壁,便将马换了骆驼。逢山地险峻,又将骆驼换了马。地势愈高,呼吸便越发困难,胸闷头晕,肌肤生裂,也都生生忍了过去。
一路上,卫谏向沈嫽学了一些日常龟兹语,说得还不大好,倒也能听明白。
直到入了深秋,众人才风尘仆仆行至龟兹。
龟兹夯土城墙外有河流经过,河岸胡杨挺拔,周围连片的绿意。
沈嫽站在城墙外,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心中松快了不少。
“我们牵着马进,今日先寻一家驿站住下,莫要张望引人注意。”
几人围着头巾进入了龟兹。
出乎沈嫽意料,龟兹很是热闹,街道上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摊上摆的好多东西连她都未曾见过。
周围有人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沈嫽不想在长街上耽搁太久,就近择了家客栈住下。
店家视线扫过他们,见他们灰头土脸,身上无朱缨宝饰之物,便依旧懒洋洋地倚着墙,半点迎客的意思都没有。
沈嫽将钱袋重重放在案上,“没看见我们吗?”
店家这才堆着笑迎了上来,“几位要几间房?”
“五间。”沈嫽声音闷闷的,“再给我们准备好热水,饭菜,送到我们房中。”
店家“哎”了声,“我看您几位应是外乡人吧。”
沈嫽斜看了他眼,“怎么,看不上外乡人?”
“没有,没有,看您气度不凡。这才问您。”
“妹子嫁到这,我们来看她过得咋样,顺道给她带些家里的吃食衣物。我从前也来过这,不知这城内有什么变化,你与我说道说道。”沈嫽脚踩在长凳,匪气尽显。
店家面露迟疑,“这……”
沈嫽往桌上扔了块银锭,“说。”
“哎呦,您出手真是阔绰。”店家压低了声音,“您可千万别往城西去,那边铁矿闹鬼,死了不少人,都给封上了。”
“闹鬼?”沈嫽嗤笑,“怎么可能?我妹婿是矿监,要闹鬼我早知道了,你别诓我。”
店家一听她这样说,急道:“我怎会骗你,我们这矿多了去了,你妹婿是矿监,可不见得是城西铁矿的矿监。更何况你又没见到他,不信到时候你去问他。”
现在申时三刻,店里没什么人,店家也乐得与沈嫽多说些,“这鬼可吓人,几里外都能听到哭嚎,请了萨满法师做法都没有用。也有胆大的,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说来也蹊跷,那附近丢失了好些人,都说是冤魂索命,吃得尸骨无存。”
沈嫽道:“龟兹王不派人去查看吗?”
店家声音更低了几分,“龟兹王病危,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管这些。”
沈嫽问道:“丢失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可得让我妹子近期别出来。”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都是些要饭的,痴傻的。有传言说是那鬼生前被这些人欺负过,这才报复回去。”
沈嫽轻笑,“真是奇了怪了。行了,我们回房休息了。”她刚走两步,又回头,“你照着我们的身量,给我们买几身龟兹衣裳。袋子里的钱足够了,剩下的给你了。”
店家一一看过他们,不多言语,只招手唤来一个小童,吩咐他去采买。
张信见沈嫽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心中又生出几分敬意,快步走上前,“使君,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嘿,我半分都听不懂。”
沈嫽道:“我问他龟兹的一些情况。一会他会将热水饭菜送来,你们洗漱休整,换上龟兹的衣裳。明日我再去购置一些东西,我们先在这住一阵子。”
“不去见龟兹王吗?”
“先熟悉一下风土人情。”
沈嫽进了房间,环视一圈。夯土墙上挂着几匹彩布,图案怪诞诡谲。
东边墙上有扇小窗,她推开窗户,后院马厩赫然映入眼帘,马厩里除了他们的马,还拴着三匹马,想来还有别的住客。她上楼时,却未听到别的房间有声音传来。
正打量着,门外传来动静,几个人抬着大木桶进来,一桶又一桶往里面倒着热水,热气“扑腾”往上冒,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沈嫽视线。
待几人走后,她紧锁了门窗,脱了衣物,进入桶中。
双臂处布满一道又一道伤痕,有的结痂脱落,露出淡粉色的肉;有的皮肉凸起,蜷曲如蜈蚣般狰狞可怖。
月余来没有好好泡过澡,她踏入桶里,热水漫过双肩,淹过脖颈,渐渐没过了头。窒息感让她身体战栗,水纹一圈一圈向周围散开。
沈嫽眼前发白,这才撑着桶壁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向自己的双臂,起身拿起放在外衣上的短刃,又重新坐回桶内。
短刃沾了水,刃身凝着水珠,却还是冰凉。沈嫽握紧短刃,腕骨用力,锋利的短刃划过她的手臂,血珠渗出,温热的,带着尖锐的疼。
一滴又一滴落入水中,四散开来。
沈嫽摁住伤口,是疼的,血也是热的。她心底陡然生出奇异的满足感。她还活着,她能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让她快乐地发颤。
她拿出帕子包住伤口,手嘴并用打了个结实的结,帕子很快被血渗透成深红色。
沈嫽擦干身上的水,一件一件拿起干净的衣物穿上,长发披在肩头,后背洇出一片湿痕。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是店家的声音,沈嫽缓步上前开了门。
店家这时才看清她的容貌,目光不自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分。
沈嫽扯出笑,语气平静,“把桶抬下去吧。”
“哎!您要的衣裳在这,上面这套是你的,你看合适吗?”店家边应着,边把衣物递过去。
“多谢。”沈嫽接过,待他们抬走水桶,将饭菜在案上布好退出后,才走到门边,将锁落下。
她未动饭菜,倚靠在榻上,褥垫软乎乎地托着她疲惫的身子,毡毯又暖又轻。这月余来,她还未好好休息过,龟兹风很大,呼呼地拍打着小窗,她听着风声,莫名心安,沉沉睡去。
沈嫽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迷迷糊糊睁眼才发现天光大亮,光透过小窗照进来,铺展在夯土墙上、案上、地上,亮得晃眼。
她竟这么歪靠在榻上睡了那么久?
“谁啊?”沈嫽披了件外衣朝门外喊道。
“是我,见已近午时你还未出来,怕你有什么状况,故来叩门相询。”是卫谏的声音,他顿了顿,“看来无事,叨扰了。”
卫谏转身欲离开,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慢着,明日需劳烦卫掌故陪我见龟兹王。”沈嫽道。
卫谏转过身来,便见沈嫽披着发,长发凌乱贴在颈间,一手手虚扶着门框,外衣歪斜披在身上,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看向地面。
“明日就去?”
“明日就去,今日我要出去采买些东西。”
卫谏有些迟疑,唇张了又合。
“你不愿也无妨,不必勉强。”沈嫽见他欲言又止,缓声道。
“我愿。”
卫谏顿了顿,斟酌道:“不知今日可否与你一同出去采买,我想趁此熟悉龟兹景致。”
“那就劳烦你稍等片刻,待我收拾妥当就去。”
“不急。”卫谏轻声笑道。
门又“吱呀”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