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重斧望去,裴悦看到不远处放箭的女子,握着锈迹斑斑的弓箭,面上左眼黑漆漆已是坏死。
而此刻和裴悦近战的女子缺一只手,另一只完好的手肌肉发达,和远处女子的冷箭配合默契,将重斧舞得生风再三避退裴悦。
“残花双姝。”裴悦拔刀而立,“我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你们。”
“你是没得罪过我们。”远处女子道,“但你们魏家,一个活口都难留下。”
裴悦格挡住重斧,冷声道:“红刀裴悦可不姓魏。”
对方只道:“可惜有人连魏家的蚂蚁都不打算放过,要怪就怪你身上终归流着魏家血。”
火光电石间,裴悦试探道:“火药。因为火药?”
对方微顿,手下杀招明显更加凶猛。
能得到的讯息只有这些了,裴悦看了眼日头,眼帘微垂:“我赶时间,一起上吧。”
红布在空中飞扬,平平无奇的刀如有灵般挥洒自如,冷光斩下的瞬间,裴悦的刀口已经几乎撕开近战女子脖颈——
“阿姊!”
迟疑一瞬,裴悦松了刀,她看向持弓失色的女子,面无表情道:“朝廷纷争我没兴趣,但魏家兄妹,我保定了。回去告诉你们主雇,若他高抬贵手,我们或可井水不犯河水。”
“裴红刀……”
裴悦重新背上刀:“再有下次,你便在地上捡你阿姊的头。”
那边池曜被督察使绊住,机不可失,趁机脱身能先手好几步,她没再管背后双姝,吹哨唤马来便往另一边奔腾而去。
“堵住四方出入口,这火至少要闷上一刻钟,才算到位。”高马之上的杜锋面无表情道,“若有漏网之鱼,一律按余党斩杀。”
副将心有戚戚:“将军,这可是岭南王军,那位可是郡公……”
“胡说什么。”杜锋冷声道,“岭南王军正在魏宅清查,郡公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小小凶肆?我们不过是接了线报来剿灭走私余党。”
“……属下明白了。”
“那递消息的人查到了吗?”
副将道:“是个小孩,已经让人跟着了。”
杜锋拽着缰绳转身:“小孩?更要去会会了。”
在码头看到小福禄的时候,裴悦也一眼看到了他身后跟梢的便衣,岭南王军正自顾不暇,此刻跟梢的只会是那个督察使的人。
不过是让小福禄隔空扔了个消息进去,这样也能回头咬紧他。
也是不容小觑之人。
心念一转,裴悦敲了敲隔壁乞儿的碗,铜钱便落花般叮叮当当响起来,乞儿们一拥而上,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附耳过来。
小福禄还是头一次捏着这么多银子,走街串巷的时候都不敢大跨步,生怕不小心露了富被人抢去,眼看就要到码头了,他急走几步恨不得快点雇好船回家去。
这时一群乞儿扑了上来,揪着他就在扒拉:“就是他!他身上有好多好多银子!”
愣怔间他已经被扒得连裤衩都不剩,只记得要抓紧装满银子的荷包,奈何乞儿们人多势众,不多时荷包就被抢夺,他只能铆足了劲也去抢,一群身形差不多的孩子滚在泥沙里,很快就跟泥猴似的分不出甲乙丙了。
杜锋来时正看到便衣属下围着这群乞儿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将军,一群乞儿突然冲出来打成一团,现下分不清谁是那个孩子了。”
看到高大战马和断臂将军,小福禄瞬间明白过来,他在抢夺间撕开荷包口子,肉疼的看着银两落一地,嘴里还要喊:“银子掉出来了!快抢快抢!”
等杜锋等人镇压下这群乞儿,他们个个都衣不蔽体泥沙满身,也都手握碎银凶恶相护,偏偏半大贫苦小子都细长如竹竿,完全区分不出哪个是混在其中的。
“说,银子是谁的!”
“我的我的!”乞儿们全都喊着是自己的,副将头疼扶额。
“要这银子可是要杀头的。”杜锋走过每一个乞儿,面容冷肃,“既然你们都认,那就都杀!”
乞儿们对视一眼,依然握着不肯松:“反正也要饿死,杀头就杀头!”
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茶肆里有女客推了下旁边人:“这些都是谁啊,怎么说杀头就杀头,比咱扬州刺史还威风呢。”
“看旗帜,是定北军。”
“定北军不在北方,反倒要来我们扬州府作威作福?”
闲话的人互相交换消息:“据说女帝赐了小将军一个督察之职,待办完案就能回长安封侯了。”
“难怪如此威风,原来是待封侯爵。”
有老者饮茶不忿:“这乱世,威风的可不就是他们。”
时机已失,杜锋棋差一招,却仍挣扎利诱:“无论是你们谁,只要供出指使之人,本将自有白银百两……”
“我我我!”乞儿们争相举手,“指认谁都行!”
“将军……”
杜锋冷哼,翻身上马:“这坐收渔利之人最好别落在本将手上。”
背后乞儿们还在遗憾咂舌,要是真有白银百两就好了。
小福禄一时不敢脱离乞儿们,只能握着仅剩的碎银几两同他们走走停停,直到一只手捂上他的嘴将他拐进破败巷子里。
头晕目眩间,他先看到那人手上似蛇红痕,再一站定,对方已经在擦手。
是跟在凶肆一见时完全不同的样子,她挽着发髻,背着小布包,身上穿着靛青色圆领小袖衫,更像是哪家活泼好玩的商户小娘子。
“……红……红刀大侠?”
裴悦笑着瞥他:“怎么,还没缓过神?”
小福禄眼眶一下就红了:“我……我没雇上船,而且银子……银子都被……”
“我知道。”裴悦拍了拍他的头,“船呢,我自己去雇,银子也不是大事。”
她掂了掂荷包,取出些银两留下,就再次递给他:“回家去吧,这回是真的够你留下你阿姊了。”
“我……”小福禄看着裴悦背影,捏紧荷包将声音都压在心里,“我一定……”
安置了马重新背上刀,裴悦又是一身江湖客打扮,陈七郎家底殷实,有他信物就能在各大钱庄取用,劫富济贫惯了的她使得很顺手。
接下来就是去温州周记钱庄踩点,周魏两家是故交,约定过若魏家出事,周家必会全力庇护魏家人,魏长风在外,闻讯恐怕会去钱庄。
只是,岭南王军被牵扯得了一时,牵扯不了一世,等他们回过味来仔细查看,火灾中的尸体和准备在河道边的尸体若无法蔽目,这周记钱庄迟早被盯上。
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暗处杀手。
魏家人趁早离开江南才是正道。
“女侠,不是我坐地起价,是如今水运不好干,进出一层层都是钱。”船夫指了指遥遥可见的火光之处,“瞧,不过百里,就得给二十钱,这要是去到温州府,过路费都得十两银子!”
“水路不是可省过路费吗?”
“这都是何年马月的说法了。”船夫道,“听传闻,再过些日子,水路也得出示过所才能上岸啰。”
“不过也有好处,不知来处的流民能少很多。”旁边人道,“五年前扬州府闹海匪,官府来安置灾后,平白多出那么多流民,差点连救济粮都不够,饿死事小,动乱事大。”
“流民自然是原地活不下去才出走,这要是连出走都不让,岂不是更活不下去?”
“话虽如此,但来历不明之人多了岂不难安定?”
“唉,新律已如此,且看下去吧,你我相争有何用。”
船夫问裴悦:“女侠可还雇船啊?”
“雇。”
正要扬帆起航时,有人从码头匆匆赶来喊住船夫:“爹!有大单!”
父子俩附耳商议片刻,船夫为难的看向裴悦:“女侠既是江湖人大抵不介意与人共乘?”
“我虽不介意,但你应我在前。”
“是这样……”船夫低声道,“恐也是江湖落难人,其中有人满身血腥,我儿的船载客皆是邻居熟人,不好冲撞了,但对方开价用的又是黄金……”
黄金?如此大手笔?
“就是急着出扬州,往温州府去呢。”船夫道,“不如这样,我分文不取,再折白银十两给女侠,女侠就当做善事了,如何?”
看样子真是出手阔绰的急客。
“麻利点。”
裴悦覆面退在角落,船一沉先闻到刺鼻血腥味,她握紧披风下的刀抬眸,对方三人,包裹严实仅露出眉眼,其中一人腿脚更利落,伤重那人已经精力不济眼神昏沉,隐隐的,还有浓郁硝烟味。
“怎么还有人?”伤势最轻那人压低声音斥道,“黄金五十两不足以包你一船?”
“大侠息怒,实在是这位女侠先雇了船,若她不肯我还不好接您呢。”船夫连忙道,“您也知道走水最忌讳血腥,除了我老潘,旁人怕是不敢接。”
“劳驾。”伤得不轻不重的那人像头领,他轻声打断,“尽快启程。”
相安无事出了码头,流水声混杂着伤重那人胸腔里的积血郁结之声,伤得轻的人干脆抄起船桨与船夫一道划,速度一时快起来。
“你们走江湖的,还真是万事凶险。”船夫看了眼,有些感慨,“看着跟我儿差不多大,却伤成这样,哪怕到了温州府,医郎恐怕也无力回天……”
“闭嘴。”划船那人冷冷打断,“划好你的船,若晚一刻,便有你好看!”
裴悦旁观着,心下有些松懈,看起来就是走江湖的三兄弟,一人脾气更急,一人更稳重,皆心系伤重那人。
“若还有船桨的话,我也搭把手。”裴悦放下刀出声,“我也需尽快到温州。”
那两人看了眼一旁的刀,重新打量着裴悦,伤轻那人看向领头者,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仿佛已经认出了裴悦是谁。
又像是裴悦多想,领头者咳了声道:“有劳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