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宋先生……他回来了吗?”池早早状似无意地问道。
“颜先生乘坐的航班比您稍晚一些,应该快落地了。”司机回答得滴水不漏。
池早早不再说话,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母亲帮她安排的临时住处,是李阿姨家,在一个老小区里。她原本是有些抵触的,但此刻,比起直接面对母亲事无巨细的盘问和安排,李阿姨家似乎成了一个暂时的缓冲带。
车子驶入一条熟悉的旧巷,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发亮,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巷子两旁开着些小店,冒着热气的早餐铺,杂货店,理发店……烟火气十足,是她记忆里抚江市的样子。
最终,车子在一个单元楼下停稳。
“池小姐,到了。需要帮您把行李拿上去吗?”司机问。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可以。”池早早道谢下车。
司机从后备箱拿出她的行李箱,递给她一张名片:“颜先生吩咐,您在抚江期间,如果需要用车,可以随时联系我。”
池早早接过名片,看着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离巷口,消失在雨幕中。她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张质地硬挺的名片,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颜宋的影响力,已经随着她的归来,无声地渗透进了她生活的细枝末节。
她拉着行李箱,走上有些阴暗的楼道。李阿姨家在三楼。敲开门,李阿姨热情地迎了出来,一番嘘寒问暖,帮她安置行李。
“早早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呢!”李阿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哎呦,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看着瘦了。”
“还好,李阿姨。”池早早挤出微笑。
“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先休息休息。晚上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不用麻烦,我随便吃点就好。”
“那怎么行!你妈妈特意交代了要好好照顾你……”李阿姨絮絮叨叨地说着。
池早早听着,心里却有些恍惚。这种过于热情的、带着长辈关切的方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片故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无形的膜。
她以倒时差为由,婉拒了李阿姨共进午餐的邀请,回到了暂时属于她的那个小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视野不算好,但胜在安静。
她放下行李,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敲打着对面楼房的窗沿和防盗网。巷子对面,一家旧书店的招牌在雨水中显得有些朦胧。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颜宋。
【颜宋】:到了吗?
他算准了时间。
【池早早】:嗯,到了。谢谢你的车。
【颜宋】:不客气。抚江下雨,注意保暖。
对话到此为止。他没有多说,也没有提起他“表弟”秦池,更没有解释他如此安排的深意。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棋手,只在不经意间落下几子,却已隐隐控制了棋局的走向。
池早早放下手机,感觉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时差,旅途劳顿,以及面对未知环境和复杂人际的心理消耗,让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闭上眼睛,抚江冬雨的潮湿气息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渗入鼻尖。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青春的印记,包括那个叫秦池的少年,以及现在这个自称是他表哥、处处透着神秘的颜宋。
归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迷雾重重的开始。
她知道,等雨停了,她必须走出去,走进那些熟悉的街巷,去面对,去寻找,那个迟到了五年的答案。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颜宋刚刚走出机场闸口。他拒绝了司机的接送,独自坐进一辆出租车。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笼罩的城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沉难辨。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灰色的、没有任何动静的微信头像,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
“我回来了,早早。”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这一次,不会再走了。”
池早早在李阿姨家小房间的床上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窗外不再是加拿大那种辽阔而疏离的天光,而是被对面楼房的墙壁和湿漉漉的防盗网切割成方块的、属于抚江冬日的灰白。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还弥漫着饱含水汽的、阴冷的味道。
时差让她头脑昏沉,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她起身,简单洗漱后,走出房间。李阿姨已经出门了,餐桌上留着豆浆油条,还有一张字条,叮嘱她加热了吃。
她没有加热,只是倒了杯热水,就着冷掉的豆浆慢慢喝着。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楼上住户走动的声音,以及窗外巷子里传来的、模糊的市井人声。这种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嘈杂,与她过去几年在加拿大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既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又有些难以融入的隔阂。
吃完简单的早餐,她决定出去走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重新感受这座阔别五年的城市。
走出单元楼,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早餐铺子还冒着热气,有老人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慢悠悠地吃着面。杂货店的老板正在整理货架,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她沿着巷子慢慢走,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记忆的碎片不由自主地浮现。
??
那是高二的下学期,春末夏初,同样的旧巷,阳光明媚。
“池早早!你磨蹭什么呢?快点!” 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前方催促。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抱着一摞刚买的复习资料,微微喘着气,脸颊泛红。
“秦池,你慢点……”
走在前面的少年转过身,阳光在他身上跳跃,将他额前微汗的黑发染成浅金色。他脸上挂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几步折返回来,极其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大部分资料。
“这么点东西都拿不动,缺乏锻炼啊池早早同学。”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书,挑眉看她,眼神明亮得像落了星子。
池早早小心地觑了他一眼,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她不是拿不动,只是……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并肩走这一段回家的路。
“谢谢。”她声音很小,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面对喜欢的人时的羞怯。
“客气什么。”秦池抱着书,放慢了脚步,迁就着她的速度,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到她面前:“喏,奖励你的。”
是薄荷味的,她最喜欢的口味。
池早早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接过糖,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像被微弱的电流穿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秦池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小得意:“上次体育课看你抽屉里有一堆糖纸,都是这个牌子这个味,猜的。”
那种被细心关注到的感觉,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瞬间漾开无边无际的甜。她剥开糖纸,将清凉甜润的糖粒含进嘴里,感觉连空气都变得芬芳起来。
那时的秦池,是耀眼的,是人群里的焦点,像一颗自发光的恒星,温暖而直接。他会毫不掩饰地对你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莽撞。而她,是围绕着他轨道运行的一颗小行星,敏感,小心翼翼,将他给予的每一点光和热都默默珍藏,反复回味。
“你这样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她记得自己有一次鼓起勇气,却只能说出这句话。
“好呀,那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少年笑着回应:“千万别忘了我!”
侍者端来了咖啡。颜宋的是一杯黑咖啡,没有任何添加。池早早的拿铁上拉了一个简洁的树叶图案。
“尝尝看。”颜宋示意。
池早早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香醇,奶泡绵密,温度恰到好处。是她喜欢的口味,不像记忆里那杯甜腻的奶茶。
“怎么样?”颜宋问,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的发问,语气却截然不同。一个带着雀跃的期待,一个则是平静的确认。
“很好。”池早早放下杯子。
颜宋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拿起自己那杯黑咖啡,喝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抚大那边,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换了个话题,像是朋友间随意的关心。
“还在看资料。”池早早回答:“艺术学院确实如你所说,平台不错,有几个研究方向我挺感兴趣。”
“嗯,王院长在当代艺术批评领域很有建树,你可以多关注一下他的论文。”颜宋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建议。
池早早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王院长是抚大艺术学院一位比较低调的学者,并非媒体常客,颜宋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你……对抚大艺术院很了解?”
“工作需要,接触过一些。”颜宋放下咖啡杯,语气平淡:“而且,提前了解你未来可能的工作环境,不是基本功课吗?”
他的回答再次将动机归结于“工作”和“朋友”的关心,滴水不漏。
池早早握紧了温热的咖啡杯,决定不再绕圈子。她抬起头,直视着颜宋的眼睛,那双与秦池极其相似,却总是隔着一层镜片和深沉雾霭的眼睛。
“颜宋,”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坚定:“你之前说,秦池是你的表弟。”
颜宋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是。”
“你们关系好吗?”她问。
颜宋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小时候很好。后来……他家出了些事,联系就少了。”
“什么事?”池早早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颜宋的指尖在咖啡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池早早的眼睛。
“一些……家庭变故。”他回答得依旧含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具体的不太清楚,那时候我也在国外。”
家庭变故。这和池早早当年打听到的“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的消息吻合。可是:“不太清楚”?作为关系亲近的表兄弟,会不清楚对方家里发生了什么巨大的、足以让一个高三学生放弃学业、远走他乡的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