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世界 第40章 第十九章 圣器

“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些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呗，可能来自一个西领地的倒霉蛋吧。”

细碎的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每一个约莫有指节长短，应当是子弹。

“……”

“不过神子大人啊，你真的知道最近的路怎么走？我上次去东领地走了大半个月呢。”

“嗯，那是一条连接南领地和东领地的捷径，从这向东北，穿过两山包抄的河谷，再向北，途中会经过一个很成规模的互市。过了互市，就是东领地，只要我们一进入东领地，圣女就会收到消息，接应我们。”

“这么神奇？神子大人，您这头脑自带导航啊。”

“导航……是什么？”

“就是人脑袋顶上有个星星，指导迷路的人走向正确的路。”

“嗯…那可能确实是类似的东西…不过比起星星，感受上更像太阳，父神会在光中与我对话，为我指路。”

“对对对，就是那种，还会说话那种。”

“在你的故乡那个地方，也能听到我父神的声音吗？”

回答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声，话语里已经带着揶揄：“能不能听到你父神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有的人早就醒了，直到现在还装睡着偷听呢。”

埃列睁开了眼睛，微亮的绯色天光自层层树冠交错的缝隙照下来，已经有些偏斜，应当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昏迷了整个白天，身体已经发了僵，挣扎了很久，才抢夺回了指尖的控制权，他撑着地面，慢慢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咯吱咯吱发响。

他撑开肩膀，正想伸个懒腰，撕裂般的痛楚忽然从肩膀传来，痛得他皱紧眉头。

“你醒了？感觉好一些没有？”先听到的是卡沙伊德的声音。

“悠着点，你现在是病号，可别大开大合的。”拉穆特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埃列向着右肩摸了摸，发现伤口已经经过了处理与包扎，已经绑上了干燥的绷带，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两人身上。

“不客气！”拉穆特挥手示意，“幸好我这点基本的功夫还没忘，不然你小子就要英勇在这里咯。”

“你是医生？”埃列下意识追问道。

“算半个吧。”拉穆特耸了耸肩，将双手交叠在头顶，靠在树上，移开了视线，中断了这个话题。

埃列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上的绷带，打得确实很专业，与神子身上那些胡乱缠绕的绷带确实不是一个来路，这个小小的队伍倒是卧虎藏龙…现在的情况，应当确实可以算是一个小队了吧…埃列忽然想到他应当先道谢来着，不过已然过了最合适的时机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埃列问着卡沙，“我可以信任你的，对吧？”

卡沙偏着头，温和的笑了笑，并没有在意他方才装睡的事，从头原原本本地讲了起来。

自他晕倒后，二人先拖着他到了草丛里稍歇了片刻，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考虑到神子仪仗之中已出现叛徒，并与响马村民纠集起来，村子确实不能再回了。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连夜启程，经由教会内部秘密相传的一条林中密道，经由河谷抵达东南边界互市，先于卫队到达东领地，以免神子罹难的消息先一步传至教会，引发动乱。

神子面临的困境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可是不是有神为他撑腰么？他本身应当是旧陆的执政官，对吧。…为什么？仅仅是他作为神子护卫被栽赃成查奥斯信徒的事？埃列心中不免升起许多疑惑，但是眼瞧着也不是问问题的时候，于是只是安静地点着头听着。

对他来说，神子身上有太多谜团了，也并不指望在这一刻全部解开。

距离互市大概有三四天的脚程，两人本打算今天至少走去一半的路程，奈何埃列太沉了，没有人背得动，也怕撕裂了伤口，于是拉穆特和卡沙一人扛住了埃列的一边肩膀，以三人两足的三明治夹心的态势，勉强地走出了半天，实在是没有了力气，于是只好把他丢在草丛里。由拉穆特为急先锋，去村庄里换了些补给吃食，刚回来不久，他就醒过来了。

这部分并不是来自神子的叙述，而是来自拉穆特的补充。埃列垂下了头，脸色黑了黑。

“不过你也不用内疚啦。我说，即使你不晕倒，神子也走不了多快。他说三四天，你就按五天盘算就得了。”拉穆特靠在树上，摇头晃脑地说着，在收到了神子的微笑之后，噤了声。

埃列用手压低了帽檐，却发现帽檐并不足以遮挡他的脸，于是他伸手捂住了面颊，搓了搓。

他其实并不感到头痛，与之相反，眼前的世界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想起晕倒前的那个世界，漆黑的，撕裂一切的银色的光，还有……头颅，躯体和血液，现在想来也有一种动荡的不真实感。

眼前的世界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神子和拉穆特说说笑笑着，平和安定的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世界一样，他说不出哪个世界更像假的。肩头的伤口提醒他，已经过去的那个夜晚并没有完全过去。

他并没有能够杀死神子，好像还和神子结了新的契约什么的，虽然理论上他仍在险境之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样下去也不差。

“埃列，还是不太舒服吗？”卡沙凑近了他，关切地问道。

埃列摆了摆手，与卡沙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沉默了半晌，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卡沙，银色的眼睛闪动着。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道：“神子，你想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卡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拉穆特。

谁知拉穆特耸了耸肩膀，歪歪着脑袋说：“哎～老实说，这个我也想要知道。”三步并两步地坐在了埃列的身边。

神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柔顺的银色头发垂下来，发尾晃来晃去，挑染的那一绺搭在肩上。他思考着，良久开了口。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分别地生活在一起，神的光辉自云的彼端笼罩着人间。

神会回应人的愿望，给人带来富足的生活和无条件的幸福。因此，人以白玉筑成塔，作为神在人间的投影。人将所有的祝福与赞美都给予玉塔。

“那个玉塔，后来倒塌了对么？”埃列问道。

“先民的技术果然不太行啊，豆腐渣工程配豆腐渣神咯。”

卡沙的喉咙微微噎了一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很久以后，人们寻找到了新的大陆，自满的人们认为他们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他们应对一切可能的危机，于是他们放逐了“神”。

“神”收敛起力量，决意隐退，在云端沉睡。

在沉睡之前，最虔诚的信者寻找到神，跪拜在白玉塔前——他深信着“神”的力量，也深信“神”将给世界带来幸福。

但“神”并没有将他回答，白衣的信者依然跪拜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肉减形消，几乎只余下一副骨骼和一双眼睛，还有因为声道萎缩而发不出声音的唇舌。

玉塔下开着白花，淡黄色的花蕊，白衣的信者的体力已经不支，摇摇晃晃。

“……神都不发个小板凳矿泉水的吗？感觉好穷啊。”拉穆特说完，两个人都看向了他。

“呃……继续说吧。”

神久久不回应，似乎真的已从人间离去。

又或是，神本身无法发言呢？

想到这里，信者割下了自己的舌头，喉咙的血溅在花瓣的边缘。信者捧着那枚舌头，三步一叩首地走向白玉塔，似乎想要将那舌头安放在塔上，献与神明。

血染涂抹在在玉质的塔身上，信者流了太多的血，就要死去了。

在他死去之前，他倒在塔前，塔的顶端忽然闪着万丈的光芒，那光芒瞬间化成一个点，在信者呼唤出神的真名时进入了信者的口腔，化为了一个新的舌头。

而后，新的血液在他的身里奔涌，干瘪的身体生出新的血肉，神赋予了他舌头，也赋予了他新的生命。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信者拥有了一双金色的眼睛，神的眼睛，神的智慧生在他的身里。

玉塔在他的身后倒塌，神在人间有了新的凭依，信者从此被称为“神子”。

“确实是有丝分裂哈。”拉穆特用胳膊肘戳了戳埃列，耳语道，不过很快便被埃列打跑了。

“神子”持着明灯，引领着其余的信仰者重新建立了家园，为了新家园的稳固，神将自己对人间的五种知觉，形声闻味触，分别封印在五个器具之内，分别放置于中心和四方边界。以稳固新的家园。因此人们得以在神的庇佑下存在千年。

“可事实并不是如此，对么？”埃列一针见血道，“神，又被信众所怀疑。”

“这年头，传销不好干呗。你想想，他已经破产了，就算资产重组，信誉还是有影响。我跟你说，下一步这个神就该跳楼了。”

“你们还要听下去吗？”卡沙的笑容已经有些发冷。

“听听听。”见埃列沉默着，拉穆特着急地举起了手，做了一个封起嘴巴的动作。

随着时代的变迁，除了留在中央，代表“嗅觉”的记忆体武器外，四方的圣器都已遗失，失去了五分之四知觉的神，神力衰减。

南部的人向神渴求雨露润泽，以获取良田，但百年间，神都未有回应。

于是南部爆发了动乱，漫延至中部，中央派军在东南镇压，辟山屾河谷为要塞，将动乱阻隔，东部进入耕战制度，以军管民。

后来西部与东部分立，以及早先独立的北部并立，分为北，南，西，东，四领地。

“圣女，就是管理领地的人，就像神子管理着大陆一样？”

“是的。”

直到百年后，南领地的圣女被民众裹挟，融化在业火之中，自那之后，南领地的池塘里开满了红色的莲花，民众们以莲花作图腾。

在民众的眼中，莲花是神，闭合带来秩序，绽放带来混沌。响马就是混沌。

“响马只是村民。”埃列说。

“响马是不得不存在的混沌。”神子答。

“然后呢然后呢？”拉穆特只恨现在没有一盒爆米花。

直到……外来者带来了真正的混沌，搅扰了秩序与混沌的界限，与神相对。上上任神子因私放外来者，被以叛教罪名处决。响马成为教会的手足，成为默认的规则。

而神子，因为这次失信，被教会所怀疑、架空，就如同人们怀疑着他们的神一般。

“所以说，你做这些只是为了？”

“呼唤神的归来。”神子说着，目光望得极远，似乎在此刻正在与天界相互凝望。

“有什么意义？”

“人们对神的怀疑，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割裂的世界带来了痛苦与不公。如果用神的力量，将世界重新相连，所有的痛楚便都会散去，给所有神的子民带来幸福。”

“哦。所以你的理想是成为和他一样的信者……好吧。”沉思过后，埃列询问道，“可你和他不一样。你缺少追随者。如今连你的护卫都与人勾结背叛了你和神，你又能为理想坚持到什么地步呢？”

“我永远不会背叛父神。”卡沙话语执着。

拉穆特左看看右看看，脸上冒出故意夸张的惊恐：“我怎么没听懂？什么意思？小行星要撞地球了吗？你们……好可怕啊！”

“你可以否认我的动机，但是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但是如果你想要离开，就离开好了，”卡沙说着，垂下了眼睛，“以及，我欠着你一条性命，待我成事之后你可以随时来取。”

卡沙一定不常说谎，所以在说谎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埃列想，连自己都看出来了，那拉穆特也应该看出来了。可是拉穆特依然云淡风轻地靠在树上，没有任何戳穿神子的打算，也没有任何参与讨论的意图。

“谈好了吗？”拉穆特做了一个习惯性看表的姿势，“再不走，那就要多走几个小时夜路了，我听说过山屾河谷的时候走夜路很危险哦。”

他感觉到卡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埃列的心绪乱成一团，没有抬头去看。

卡沙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展露出一个温和自然，又夹杂着遗憾的笑容，说着：“那么，就此别过了。就算现在回不了家乡，你也可以先凑些盘缠，等待时机，总能够回去的，珍重。”

“这就走了？”拉穆特连忙追赶着眨眼间就转身向着夕阳的方向离开的卡沙，逆着光回头张望了一眼埃列停留的方向，埃列停留在原地，帽檐的影子遮着大长脸，看不懂情绪。拉穆特耸了耸肩，拢了围巾追上了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