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元觉得自己正处于梦魇之中。
此刻艳阳高照,蝉鸣震耳,天气炎热到就连屋里放了冰都会立刻化开的地步,但钱元仍觉得自己处于寒冷之中。他感到战栗,而让他害怕的源头,就是圣上之前想要拉拢的泥人。
原本他以为这些泥人只是没有规矩。没有规矩的人钱元见得多了去了。什么痞子,什么赖皮的,地位再高点,不就是他们这群天天被那些迂腐的文官说不懂规矩的武将么?但无论是什么人,他都是个人,人嘛,也都有一颗心。只要说几句能说进他们心里的话,再给点好处,让自己显得是个可以信赖的头头,没有人不会被拿下的。就算是妖怪,也总懂得知恩图报,知道善恶。沈城主的泥人总不会比妖怪还差。钱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
情况却并非如他所愿。
这群泥人确实被他的话语打动了,也确实喜欢他拿出来的好处。但钱元能感觉出来它们并不是发自真心地拥护他。
他也能感觉到一个无人能察觉到的事实,那就是泥人选择听从他的命令,选择接受朝廷的调动,并不是因为钱元这个人,也不是因为大将军这个身份,更不是想要效忠朝廷。它们选择听从,只是因为应该听从。换句话说,如果将钱元换成李元,王元,张元,那对它们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泥人们不在乎。
钱元想过这是否是沈知礼的授意。但对方自他出生,甚至远在他太爷爷出生之前就一直经营着十方城,从未有过别的打算。这样的人物如果想做点什么,何必要等到现在,要多此一举弄些泥人出来呢?泥人们确实很尊重沈知礼,但这种尊重也并非是因为他所熟悉的对父母的尊敬——不,那绝对不是——那是一种十分无礼的尊敬,脆弱得比窗户纸还要薄。
因为他听到这些泥人谈论可以杀头的想法。它们居然认为朝廷不应该存在!而既然朝廷不应该存在,那么他们这些达官显贵似乎也应该理所当然地去死。钱元不止一次听下人说它们在库房附近游荡,出入府邸如入无人之境。也听说某位第一次和泥人打交道的店家因为克扣货物被泥人差点殴死。这已经不是不守规矩了,这是目无王法!偏偏所有的泥人都觉得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真是荒唐!
这些泥人名字说得好听,里头有个人字。可到了京里做的哪些事算是件人事?前不久李守桂为了给家里祖宗祝寿请了戏班子来,它们听到风声一窝蜂地便去了,带了几贯铜钱做红包不假,可主人家根本没邀请它们!它们倒是反客为主,大大咧咧地点起戏来了。弄得钱元脸上也不好看,每次上朝都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他丢不起那个人!
一旦意识到泥人有问题,那么紧接着浮现在脑海里的自然是“应该解决掉它们”这个答案。但钱元不敢。
就算有人相信了他的说辞,也不会有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将泥人驱逐出去的——没有人愿意打一场败仗,那更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打一场没有终止的战争。这些泥人已经不听从沈知礼的话了,但它们仍然不死不灭,不畏惧任何困难,在同伴被妖魔拍死的时候,它们甚至还会放声大笑。死亡并不能让它们停止前进的脚步,除非它们完成了目标。
而失败更不能!钱元还记得自己带队出去,因为天气等原因宣布此次人物取消时泥人们的反应。它们简直是勃然大怒,并认为钱元的存在阻碍了它们,要求他继续前进,直到找到原定的妖魔为止。如果不是那个叫什么……喜通的存在,钱元毫不怀疑它们会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没办法,钱元只好站起来,在漫天大雨和泥泞中继续前行。泥人们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胜利,而他大病一场,差点被风寒夺走性命。
这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钱元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地明白这一点。这些泥人是任何一个将军都想要的士兵。而这支军队之前在沈知礼手里!幸好他并没有打算做什么,不然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也亏刘清那个蠢货敢进谗言!他也不张开他那双狗眼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沈知礼想当皇帝,还用等到现在!?
最近,泥人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起了药王谷。钱元听了几耳朵,发现他们简直要把药王谷所有弟子的底裤都给扒下来看看。千机阁都不一定知道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些泥人聊得津津有味。而京城也因此遭了殃,它们开始热衷于出现在各种角落,听你的墙角,并称之为“情报”。
也因此,钱元过上了半夜一睁眼就能看到一张泥巴脸的日子。这让他大病初愈的神经变得更加脆弱。他甚至怀疑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泥人们吓死。最让人烦躁的是它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还怪女眷们太大惊小怪,打扰它们游园——屁的游园,真当这是它们自己家了!
那个自称是“索隆”的泥人头子来了。
“钱将军,我们这几天请假。”他说。
钱元看着那个泥脑袋,那说话时张开的那个黑洞,还有那组合起来就是瞧着有些怪异的五官,慢慢地打了个寒噤。
怪物。他想。
好在他还没丢掉武将的骨气,镇定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去?”
一般来说,泥人并不介意解答他提出的问题。但有时,它们会觉得钱元应该给一些报酬,或者是它们觉得合理的反应,如果没有,那么钱元就要有大麻烦了。
钱元希望这个问题不会让自己付出代价。
“哦,我们去李守桂家里。”
“……前几日不是去了吗?”
“那不一样啊,这次是去砸他的花园的。”
钱元不是很懂它们为什么要打砸别人的花园。倒是索隆嘟囔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走上前来说了原因。
“那些石头是从义山来的吧?义山再往南有些碣石龟,那些石头就是碣石龟上的石头。碣石龟嘛……就是妖魔咯。”索隆这样说着,十分地理所应当,“所以我们得去把那个花园砸了。”
“这……你们要是想,和守桂说说就是了。怎么非要冲进人家家里打砸呢?这又不是抄家!”钱元急得站了起来,劝阻道。
索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将军,你是在替妖魔说情吗?”他问道。
钱元还没干透的冷汗又流了下来。
他想起了那些支离破碎,如今和泥土一体的妖魔们。
他想起泥人脸上的兴奋,如同攻城成功,想要掠夺的兵痞。
他还想起它们的无情,一旦发现有妖魔的踪迹便要不死不休。
他又想起江南世家传过来的一些闲言碎语,听说……有人想要泥人协助调查门派内的叛徒,却被泥人认为自己就是勾结妖魔的同党,被活活打死了。
如果自己也被认为是妖魔的同党……他看着索隆的脸,心里又感到一股寒意。
是啊,泥人又不是人,它们怎么会手下留情呢?同伴死去得到的是嘲笑,人死了得到的也不会比嘲笑更多。而且……它们觉得京城里的贵人都该死,就像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样正常,对于泥人们来说,钱元,钱家,甚至是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比路边的乞丐更珍贵。
“当然不是。”钱元说。
但是索隆显然不信,它举起手,朝着钱元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代表着检查。泥人们有自己独特的分辨技巧,并对这个技巧深信不疑,如果它们检查出他是妖魔同党,那么皇上来了也没法救他的命。就算他能打过面前的这个泥人,但他可打不过这之后疯了一样朝他赶来,一定要杀他的泥人们。
“还真不是。”索隆看了眼他的头上,说,“将军,放松点。那我们走了?”
“……好……路上小心。”
索隆出去了。他朝等在门外的小伙伴挥了挥手,用欢快的语气说:“走咯!去砸花园咯!”
泥人们就这样欢呼着出门了。钱元在它们身后看着,正当最前面的那个要走出大门时,他终于缓过神来,喊住了索隆。
索隆很不耐烦,但还是回头问他干嘛。
“……虽然圣上说过妖魔事大,凡事以你们为先,但……但那好歹也是人家府邸,这样贸然闯入……有、有伤风化。”钱元磕磕绊绊地说,“你们先等等,我去信一封,然后你们再去把石头都搬出来。就算是做好事了,李守桂家里还有老祖宗在,你们别惊着人家。”
“真麻烦。”索隆嘟囔道。
泥人们也都说这样太没意思了,少了一丝乐趣。钱元心想你们还想要什么乐趣?还说是女娲造的人呢!我看全都是土匪转世。但他与李守桂有交情,自己名义上又是管着这些泥人的,可不能放它们去随意打砸了别人的家。于是好说歹说,终于让泥人们同意了他的提议,带着书信去拜访李守桂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他给宰了啊?”他听见有泥人这样说。
钱元猛地转过头去,心惊胆战地想找出到底是谁这么说的。
“诶,别当着人家面说这个。”又有人劝道。
听到这句话,钱元再次打了个哆嗦。
一群亡命之徒!他又惊又怒地想道。
等到泥人全部离开,下人们又说府内现在确实一个泥人都没有的时候,他赶紧将夫人请了过来,神色郑重地告诉她自己已经将家中大半钱财送回了老家,过几日,她就也带着孩子回老家去。
王夫人自然是吓得面无血色——她这几日本来就被泥人烦得心神不宁,钱元这样一说,她差点被骇得晕过去,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哆嗦着问钱元发生了什么。
“只是以防万一。你也知道这些泥人没什么规矩,凶性异常,若是有一天伤了你们我也不奇怪。你就当回老家散散心,等到泥人们……等到泥人们烦了这里,我再接你们回来。”
泥人到处乱窜,王夫人当然也是听过它们说过什么的。想起以往种种,又看到丈夫的脸色,她还能不知道钱元在顾虑什么么?于是悲从中来,捏着帕子哭了好一会,然后才叫人扶着回去料理一应事务,准备回老家去。钱元坐在门厅里,无奈叹息。
怕不是天要亡我。他悲凉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