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谢梓所料,第一个开口的是李守矩,但说的话却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谢梓原本以为,当初谢基那般辜负于他,害他多年清誉染了泥尘,被朝廷上下、大小官员、明里暗里的议论,方才自己的话定然会让李守矩将矛头指向谢基。
是她心界低了,看轻了这位老大人。
算错这一步,留给谢梓的时间更加捉襟见肘。
不远处一个寻常小厮打扮的人,正穿过人群,到人墙那里的时候停滞了片刻,很快便被放了行。
谢基肯定在周围。
可能是不想被太多人注意到,那小厮穿过京畿卫后,并没有直直的从中间朝这边过来,而是往旁边绕了一下,看样子是想直接到自己面前的这位副统领身后。
谢梓顾不上理会李守矩的询问,也不能理会,她又朝着那副统领的面前迈了半步,说的更直白了些,“谢基在哪?”
两人站的很近,是适合低语密谋的距离。
而这位副统领显然对自己的主子很是忠心,相当敬重,那两个字一出,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本能似的出口喝止,“大胆!”
说话间,手已经摸到了挂在腰间的刀柄上,白刃瞬时出鞘,“王爷的名讳岂是一介白身可以直呼的。”
谢梓慌忙侧身,但两个人站的太近,对方出刀的速度又快又厉,刀刃向外,顺力而上之时,即使谢梓躲闪迅速,胸前的外袍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她确实想过对方会怒气冲冠,但确实没想到对方竟会不由分说,直接动刀。
只这一刻,转瞬之间,谢梓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停了,整个人处在惊魂未定的苍白之中,有些回不来神,双腿脱力之感上浮,挪动艰难。
刚才那一下太突然了。
可现在的谢梓没有时间温暖自己,为了让自己能够回神专注,她也高声怒喝,“你大胆,竟敢伤我!”
耳边嗡嗡作响,脑袋却如愿清醒了不少。
这么忠心的属下,又负责此次文试戒严的任务,谢基竟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谢梓让自己踉跄着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脚步慌张,眼看着就要跌下台阶才堪堪稳住身形。
“吴辉!”李守矩往前一跨,长须都带着情绪。
这一步迈出来,三人顷刻间成了三足之势。
手握长刀的人此刻似乎清醒了过来,不错眼的盯着谢梓,脸上神色不定,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谢梓偷摸蔫的往吴辉的方向挪了点步子,悄无声息又堂而皇之。
此人当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只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大概知晓的内情是她早已离开。
“在春继院门口,对参加春闱的弱质学子拔刀相伤,吴副统领好生威风啊。”
言语带着看热闹的戏谑,是吕忠朝。
谢梓原本以为接着开口的还会是李守矩,毕竟从开始到现在,吕忠朝一直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此子不听规劝,扰乱考场秩序,我履职示警,有何不妥吗?”
这个吴辉也是个没多少脑子的莽夫,吕忠朝出言一激,当即就跟着他的话走了。
“若我真想伤他,又岂会只是划破外衫,吕大统领眼神退步了啊。”
说到后面,还带上了一丝自得,收刀入鞘的时候手上还转了把式。
谢梓自然是一派任性无知,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她脚下未动,瞥了一眼那个被禁军拦住的小厮,身子往吴辉那边斜侧了侧,莽莽撞撞的开口插话,“吴统领,我要见邺...世伯。”
为了压住周围的声音,让她的话不至于再次淹没在面前几位达官显贵的针锋之中,谢梓的声音算不得高,却足够有力。
她掷地有声,那位小厮也通过了禁军的盘查。
谢梓很识趣的将吴辉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留给对方一方静土让他接收已经落在头顶的暴风雨。
周围学子不再掩饰的窃窃私语,不远处人墙外众人的议论纷纷以及又上前了两步的李守矩,都让谢梓知道,她第一步铺垫成了。
“春继院门口此刻在做什么,这位学子清楚吗?”李守矩再次开口,问的还是这句话。
“你又是谁?”谢梓神色带着高傲,出言不逊。
她本以为老先生会生气,没料到人家不但没计较,还好态度的回答了她的问题,“礼部尚书李守矩。”
身历两朝,宦海浮潜,都能身居高位,潜移默化,言行举止有些官架子再正常不过,没有大概才会让人奇怪。
李守矩的答话是谢梓始料未及的,也让那句“春闱文试和你一个礼部尚书有什么关系”梗在喉间吐不出来。
谢梓有心要做一个自负才情、自视身贵、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可一个须发皆白的人如此平和包容的在她面前,又让她觉得不能太过分,也不能太生硬,在心里修改了一下措辞,才开口回话,“晚生记得,我朝礼部主教化、吏部主科选,虽说一应官学府由礼部兼掌,可贡举之事自立朝至今皆掌自吏部,不知可否有错?”
“好了,辰公子!公子请跟在下走一趟。”吴辉的声音横加了进来。
调整的还挺快的,至少谢梓没听出来一丝惶恐忧虑。
其实刚才吴辉站在谢梓身后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本以为依着对方的性子,恨不得她能凭空消失,肯定会直接打断她的话,没想到竟生生等她把话说完才开口。
谢梓嘴角带着笑意快速的朝着李守矩行了一个相当敷衍的礼。
转身面对吴辉的时候却端起了架子,“吴副统领,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说着还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等等。”
这两个字出来的时候,窜进谢梓耳里简直就是天籁,让她险些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吴辉看着傲慢自满、莽撞无脑,居然这么能屈能伸,只是推辞了一句,见她不让步,便开口示弱,对他拔刀的行为抱以歉意。
这根筋转的这么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能拉下脸,前后两幅面孔,把自己的脸打的这么响,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位副统领。
京畿卫领的是主考官的令,如此,谢梓也不好再拖延,只能垂首跟上对方。
眼见着就要过人墙了,还是没有人出言阻止。
谢梓心里着急,又没办法表露。
若她今日真的被谢基的人带走,对外如何交代全在对方一人之言了。
这个李守矩怎么回事,就这么放她走?
难道时隔多年,事过境迁、人心已非?
还好,并没有。
阻拦的两个字一出,两边的禁卫当即上前,挡住了吴辉的去路。
吴辉显然对目前的形势认的很清,孰轻孰重掂量的很明白,并不想和这两个人纠缠,打算带着她径直绕开。
可这种想法无异于白日做梦,天真的很。
挡在面前的是两个令行禁止的兵士,可不是可以随心对待的石头。
于是便出现了颇为滑稽的一幕。
吴辉往左,那两人便挡在左边,谢梓才跟着往左。
吴辉往右,那两人又挡在右边,谢梓又慢慢的往右边移。
......
谢梓瞄了瞄吴辉身侧紧握的拳头和握在刀柄上青筋突兀的手,觉得下一个呼吸之间,他就会拔刀令两个禁军身后的京畿卫人墙帮他把路开出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个人千万不要冲动,反正都曲了,多曲一点少曲一点,也无甚差别。
要是禁军和京畿卫在春继院门口发生摩擦,动了手,那今日之事可就没办法只困于一人之身了。
“吕统领,行个方便。”吴辉见这边行不通,转身给吕忠朝回了个话。
谢梓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出言阻止的并非李守矩。
吕忠朝并没有搭理吴辉,自顾自的盯着他那边的学子复核身份离开,就好像刚才那两个字不是他喊的,挡在那里的人也与他无关一样。
吴辉显然已经把脸抹下来不知道装到那里去了,往回走了两步,再次开口道:“吕大统领,不知可否给卑职几分薄面,不盛感激。”
眼见着吴辉就要干在哪里了,强扯着脸皮做出来的笑意在脸上四分五裂时,沉浸在眼前之事的吕忠朝终于拨冗回身,“吴统领说笑了,春闱防卫一事受命的本就是京畿卫,自然轮不到我来置喙。”
见他如是说,吴辉龟裂的表情在脸上重新完整起来,“那就多谢大统领了。”
只是转身离去时,境遇并无任何改变。
“吕忠朝,你什么意思!”盛怒之下的气急败坏让吴辉的脸变得扭曲狰狞。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一直紧跟在吴辉身后低眉顺眼的谢梓朝旁边侧了侧身,步子轻挪,往后退了退,刚抬起一点头,就和吕忠朝的眼睛碰到了一块。
谢梓想从对方的眼神表情中看到一些暗示,可惜什么都没能探究到。
除了看在所有人眼里的那一眼打量外,吕忠朝的视线没有在谢梓身上多一丝一毫的停留,他安抚性的拍了拍吴辉的肩膀。
可吴辉落了那么大的脸面依旧被架在了那里,此刻这种敷衍的台阶他自然不会挪动步子。
吕忠朝也不恼,绕到身前,抬了抬手,那两个移动的挡路石就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吴老弟,你也别急着恼。”
如此,是给了吴辉莫大的面子。
要知道,吕忠朝自谢垣登基便领任了禁军统领,统率三万禁军,领二品将军衔。
距今已十五载有余。
而吴辉升至京畿卫副统领不过三载,京畿卫统领也不过从三品而已。
双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台阶一搭再搭,吴辉若是看都不看一眼,怎么着都是不合适的,他面色缓了缓,语气带着还需要机会软下来的些许生硬,“卑职确实要务在身,还望大统领能高抬贵手。”
“这是自然,吴老弟既然有要务在身,径可离去,这边的差事有李老大人和我先替你盯着,哦...对了,还有严大人在呢,尽可放心。”
笑意爽快,说话间,便侧身让开了吴辉面前的位置。
只是好巧不巧的,挡在了谢梓面前。
这次吕忠朝没有给吴辉吵嚷的机会,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便一脸正色的开口说道:“吴老弟,我理解你听命行事,你也得体谅我和李老大人领谕办差不是,今科春闱学子尽皆在此盘桓,未曾离去,为的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若是这位公子就此随你轻巧离去,我等于陛下无法交差不说,朝廷于天下读书人只怕也难有交代。”
“你可知...”,吴辉这次倒是压住了脾气,一脸欲言又止,“大统领,能否借一步说话。”
“吴副统领,你我并无私交。”这话一出,态度已经明确了,“方才想着留几分情面,只因你我皆出身行伍,不想让你过于难堪,你我之间有何事需要背于人言。”
吴辉也是被噎的不行,他大概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油盐不进、冥顽不灵,一口气好不容易缓上来,说话间却失了分寸,“吕忠朝,你别不识好歹,陛下曾亲下谕旨,许邺王调遣一成禁军之权,你难不成要...”
谢基约莫没料到谢梓会自己蹦出来,是以小瞧了这横生出来的变故,竟派了这么个人来。
“好了!”
谢梓正看得热闹,期待着这位从三品的将领还能说出什么放肆之语时,却不想生生被人打断了。
这次不用想,定然是李守矩。
那位吏部侍郎怕是还没有这样的气魄。
“我给两位出个折中的法子可好啊!”李守矩不疾不徐,稳步而来。
“那自然是好的,李大人,洗耳恭听。”
吴辉虽然还是一脸的情绪,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仍在不远处的吏部侍郎一眼,奈何对方装乌龟,挪开了视线。
“不管受命于谁,你我今立于此,目的唯一,核查是否存在冒名假身之人,扰乱科考秩序,这第一点于任何人都没有例外,但吴大人既已带人行至此处,再退回去,怕也搁就不下,两位相持不下,拖延时久,连累这些学子跟着受累不说,如果真的动了兵刃,冲突骤起,才真的是伤尽了朝廷体面,到了御前,怕是谁的面子都不好使,不若如此,就在此处,当着所有人的面,由吕统领亲自查验核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