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冒犯天颜,科考文章论及朝政多用借典之法,以言古事之语借论今日之功过。
且言功者众,论过多选无碍大局之处浅谈,且常常一笔带之,若是细论,行差走错之处必然起于他因,无关君主,最后再加上自己的一番宏图远瞩。
只要紧扣考题、立意明晰,遣词造句没有媚上曲迎又能兼顾辞藻丰富华丽之表,行文脉络主次层级分明又能兼备表意流畅通达之形,思想内容引经据典有所见地,便能成就一篇锦绣文章。
从史书中的朝代更迭中可以窥见,一代江山初立,经营三代以后,基本就根基稳固,朝野安定,即便是守成之君,亦能稳坐江山,海晏河清。
大钺传至今上,宇内一片升平,百姓安定,丰衣足食,边线虽有战事,尚都能抵于疆域之界。
如此,便要对内谋发展,既要对子民宽仁体恤,又要能驭下有方,上传下达;对外有威慑,既要有运筹的将领,善战的兵卒,也要保证充沛的粮草,精良的兵器,强壮的战马。
思虑到了这里,谢梓脑海中关于这一篇策论的脉络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抬起手将压在掌心下的纸张展了展,才发现纸上方才手的位置已经粘上了湿意,看了看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洇出了汗,湿涔涔的,见此只好起身去用帕子将手心的汗意抹去。
反身回到桌边时,谢梓没有着急坐下,而是站在椅子前面,将那张被莫名的汗洇湿的纸举了起来,透着太阳的光线打量了一下,若是着墨,怕是会晕染开。
只能弃了。
手从下面的纸上抚过,还好。
只是昨日摸在手里还觉得粗糙的纸,此刻却觉得光滑了不少。
开始所有的不习惯到如今也都习惯了。
正欲坐下提笔的人,视线落在搭在砚台上的笔时,看到了砚台里的墨,想到马上要写的内容,为了能够一气呵成,避免等会行文的思路被打断,谢梓又拿起旁边的墨条研了会墨。
万事俱备,这才坐稳当,拾起搭在一旁的笔。
笔尖在深墨里来回翻滚,墨汁吸的鼓囊囊后才离开,又又在砚缘处来回刮了刮,瘦了瘦身,保证笔尖润而不湿,如此就能墨足而不晕散。
【为君者,担民生之责,行群臣之率,守社稷之本,三者顺遂,则百姓安居,朝堂势衡,江山稳固。是故,为君之道,重在三心,百姓之心,浊臣之心,社稷之心,此三者,不可偏弃,以天下大势,有所偏重。分而论之,细表其里。先言以百姓之心为君。无下何以得上,无卑何以成尊,无民何以有君。民者,众;国者,成众也,万民归服国始成。君国皆成于民,若百姓不能饱腹安居乐业,如何能够齐心归服忠诚,是以为君者,当存百姓之心,着百姓之眼,急民之所急,需民之所需。再言以浊臣之心为君。言浊先论清,清正之臣,始于思而谏于言,发于心而表于行......】
洋洋洒洒一篇写下来,谢梓只觉得畅快。
自有载而始,乱世均起于继世之君。
生来便是锦衣玉食、明堂高驾,自是难以想象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家徒四壁、灌风漏雨的潦倒;生来便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自是难以明白故土难守、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命如草芥的飘零。
曾经的谢梓也不能想象,不能明白。
她在宫墙之内,穿着锦缎裁制的华服,吃着精雕细琢的佳肴,便以为这天下的小孩都是如她这般,每天穿的漂漂亮亮,吃的鼓鼓囊囊。
可后来,谢梓在开阳城里遇见过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东拼西凑出来的衣服,脏的已经看不出来材质成色,手划破流血随便在地上抓一把土摸上去也就了了,吃东西要和一群人比他高比他壮的人抢。
她遇见他时,他正靠在茶楼开了缝的窗户外听说书,还与她分享故事如何精彩想逗他笑,可里面说书的才一散场,他没有丝毫回味留恋,转身就摸去了茶楼后厨。
谢梓跟过去才知道,他等在那里并不是非得听那个故事,只是想捡漏一些听客剩下的果子吃食。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并未接话,只是用脚尖踢着路边的石子,整个人显得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留意着茶楼里面的动静。
本也就是随口一问,再加上当时的谢梓心情低落,也生不出额外的好奇,对方没有答,她也自顾自的沉默了下了。
“我没有名字。”过了半晌,沉默良久的少年突然开了口,语气生硬。
五个字说完,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谢梓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猛得一下没反应过来,没能接上话,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后,又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
若再往前退几日,谢梓大概还能孩子心性的反问一句:“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他们都叫我小路。”沉默过后,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又是三声鼓响,考试结束。
快到春继院中院时,谢梓远远望见了那位张衣阳的好友。
对方步履匆匆,正逆着人流,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透着古怪。
虽然因着查验封存试卷的原因,春继院开约莫还得好一会儿,但大家也都无一例外往前院去,怎的这位公子偏偏反其道而行。
这个时候,对方也从人影浮动的缝隙中看到了谢梓,脚下的步子肉眼可见的又急了几分,甚至还抬高胳膊朝着她晃,似乎生怕自己没有注意到她。
这倒是让谢梓十分意外,与那日在开科宴上见到的人形象不太服帖。
四个人里,这位盛公子是唯一一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骨子里隐着满腹圣贤书、俯观世间事的孤高。
虽说似乎并没有读成呆板无趣的样子,毕竟能和张衣阳成为好友。
可像如今这般急色疾行,在一众学子的人流中挥舞双手的样子,谢梓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词,脑子却突然转过了弯,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梓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出事了,还和张衣阳有关。
想到这里,谢梓的脸上也染上了焦急,眼睛全放在盛璟身上,脚下一急,直接撞人身上了。
“抱歉。”谢梓心里惦记着张衣阳,嘴上道着谦,脚下一步没停,连头都没转一点,侧身就要让过去。
可显然她撞到的人并非好说话这人,那人在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撞了人撂下两个字就想走啊,也不看看...”
后面的话倒不是谢梓打断的,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后面的声音没了,肩上的手也没了,刚才被她撞到的那个人径直越过她朝着盛璟热情的迎了上去,“尚仕兄。”
盛璟的眸色沉了沉,并不想和那人纠缠,可来人显然是个被娇惯的,不懂得看人脸色,又或者他就是要给盛璟找不痛快。
谢梓正打算上去解个围,迈过去的脚步在盛璟微不可查的摇头中顿了下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刚才还一脸不怀好意拦住他的人青着脸、甩着袖子走了。
看来这位盛公子嘴挺厉害,不是个好欺负的人,谢梓如是想着小步子快速的迈了起来。
可两人刚一走近,嘴里张衣阳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声,盛璟就直接和她错身擦肩而过了。
谢梓连把人拦住的时间都没有,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转身快速跟上去。
盛璟比她高不少,步子走得又快,谢梓跟的艰难,小跑都用上了,她不是没想过将人喊住。
但她相信张衣阳坦诚结交之人不会是冒失之人,也不会刻意逗她玩,如此这般必有缘由。
终于,拐了两个弯之后,前面的人停住了步子。
谢梓赶忙将小跑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喘着粗气着急的问道:“张衣阳怎么了,受伤了?”
“还真是碍眼啊。”话语不疾不徐,没头没尾,面上都是没眼看的嫌弃。
“快说。”谢梓没心思和他玩文字游戏,也不想揣测他的想法,只想知道张衣阳的情况。
盛璟一撇嘴,“小小的武举而已,只有他让别人受伤的份,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他策论写的够不够漂亮来得靠谱。”
知道张衣阳好好的,谢梓没有再开口,安心先把气喘匀。
旁边的盛璟可不管她的情况,不停歇地开口道:“张衣阳说让你先避一避,一会门开了不要出去。”
谢梓刚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整个后背都开始发烧,这般周折总不能是为了接自己去城外赏桃花,张衣阳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只有一种可能,她的身份暴露了。
“他还说什么了?”
盛璟摇了摇头,“我只是依约行事,至于为何如此,我也不清楚。”
不待谢梓问,盛璟便将全部和盘托出。
“前日,张衣阳找到我,让我这两日多看顾你一些,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可能的护着你等他来,我还打趣他,春闱两日春继院围的铁桶一般,有什么好看顾的,不过他向来甚少向人开口,还那般言辞切切,所以我虽不清楚你到底是谁,还在嘴上埋汰他,到了这里依然对你留了心。昨日我就等在中院,一路随着你到了隔间看你安排妥当后才去了我那边。方才策论结束,我本也是一路朝你那边过去的,可在路上的时候,有一段人流拥挤,还发生了推搡,有人摔倒,我绕开后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个纸团,后面的事情不用我说了吧。”
盛璟言罢,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至西北暂避,勿出,等我。”
字迹有些潦草,能看得出写的人很匆忙,确实是张衣阳的笔迹。
“不用看了,是他的笔迹没错,而且他托我的事情只我二人知道,所以不会错。”
就这样等着吗,谢梓有些拿不定主意。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她一无所知,她的身份暴露到哪一层无从知晓,贸然行动肯定不行。
可若是坐等张衣阳来,他必然会被卷入此事,无论参与与否,都要有交代,小惩大诫,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此次春闱。
谢梓绝不能坐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张衣阳一定会在他的及冠之年成为手握长枪,护卫北疆的少年将军,如他父辈一般。
此事给读书人的交代中皇帝也必须不知情,可一旦自己公主的身份公之于众,世人又如何能将二者分离看待,就在谢梓思虑之时,一个身影从墙外翻了进来。
用“翻”可能不太合适,对方身姿轻盈飘逸,转眼间便落在了谢梓面前。